将此百离

夏之日,冬之月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bressanone

荒凉的大平原上,绵延着无尽的冻土。高远的天空中阴霾密布。天空与大地,齐整地将这世界一分为二。




天与地平线相交处,是线条分明的群山。西北风穿山越岭,如刀削斧劈,将这一带的峡谷雕刻成诡谲的姿态。




一道道细长的黑线横渡落基山脉——数千里长的铁路轨道,从平原与山丘的交界地带穿梭而过。在白皮落叶松和山毛榉之间,绿皮火车正缓缓前行。




我通常喜欢坐在车厢中部偏后的位置,像这样斜倚着窗、看着窗外的景物,静静发一会儿呆;而不是像其他许多人,仰面倒在冰冷的座椅上,而后沉沉睡去。




沉默是座坟墓,你们谁愿成为墓穴中死尸?




也许我的行囊中还有半块干冷的面包,也许半块都没有,那是说不准的事。但无论如何,我不愿吃下它——仅仅为了维系生活,那样一种囫囵的吞吃。




一些僵硬而冷涩的固体,从你的口腔滑落,下坠,在胃囊中发酵、膨胀。




我将茫然,目视向前方。深谷,深谷,没有止尽一般,不知该于何处止步。




梦中一面镜子,倒映出孤狼幽绿色的眼睛。绿岛,纽芬兰,陶笛吹奏出纤细悠长的乐声。




我葆有一张年轻的面容,是的,年轻,岁月的痕迹并未在我的面容之上太过生硬地彰显出来——它仅仅腐蚀我,自内而向外腐蚀。像是某种菌丝的扩散。




所以你看到这沉默的年轻人,端坐在车厢的右侧,一手撑在下颏,另一只手的指尖萦绕着劣质香烟的气息。




不知是什么人不小心打翻了残剩的羹汤。煮的太烂的卷心菜、花椰菜,死狗的肉皮,死老鼠的头骨。




一窝小耗子一样的孩子们,三五个,蹲坐在厕所旁的角落里,分吃黑燕麦饼干。将那些掉在地上的渣滓拿指头印一印,再舔一舔指尖。指缝里堆积着陈年的泥垢。




风湿病发作的老者,尽力将自己裹在一张破烂的羊毛毡里。那更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生羊皮,在荒漠里弃置里许多时日,被秃鹫和鬣狗啃噬得不成样子,又遭受风沙侵蚀。




何其悲惨的情状?混乱而肮脏的车厢。




那女子走过来,身穿着毛呢大衣,头戴一顶黑色贝雷帽,帽檐压低。鬈发从耳畔耷拉下来几缕,是金褐色。




薇多莉亚、抑或黛珊妮?我揣想她的名姓。却在对上那双俄国女子特有的灰绿色眼眸时,无可避免地怀想到你。




卡特琳娜,我的恋人、我的挚爱。




那已然不再年轻的女士,走过我身边的过道,来到我斜前方的座位,坐下来。对面的醉汉打着酒鼾。杜松子酒,热辣的、几乎要将灵魂烧穿的,那种温度。




她摘下手套,我看得清楚,那是一双白狐皮毛镶边,兔皮铺衬着内里的手套。




手,纤细而修长、骨节分明的双手,苍白的西伯利亚风雪。可是当它紧握在她恋人的手中时,将会是温暖而柔软的。




我为她而出神。卡特琳娜,你知道,我不曾为除你之外的其他女人而出神,唯独除了想到你的时候。




所以我宁可他们就此将我流放——火车翻越漫长的海岸山脉,越过白令海峡,深入西伯利亚的腹地,将我送往你身旁。




夜深了,月亮悬在天际,没有星星。




狼群对着月亮嚎叫,它们在月亮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吗?像进行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,每到月圆之夜临近。




我不再发觉我指尖冻疮的疼痛。而她沉默着,那沉默的灰绿色双眼,探察我。




在我这里,你窥视到只言片语么?白俄的女子。是的,再简单不过。当两相对望之时,你发觉我们的眼瞳本是相同的色泽。




“你累了,睡吧。”




卡特琳娜,你曾对我这样说道,只因我的眼中镌着深沉的墨绿。我微微眯起眼睛,只想在睡梦中,抓住你的形影。




“先生,”她轻声唤,“先生。”




那声音无端地细弱,当舌尖与牙膛轻相抵触,细微的卷舌音流露。




“请您借我一支烟吧,或者,如果有酒什么的。”




在月色的映衬下,她的脸色显现出透骨的白,眼睫投下浅灰色的影。微弱起伏的胸脯,给人以病弱的消瘦之感。




“夫人,”我稍稍犹豫了片刻,最终决定这样称呼她,“烈酒,Vodka。”




她笑了,从我手中接过那只锡质小酒壶,黯淡的青灰色眼睛内,焕发出几分光芒。拧开瓶盖、蹙紧眉头,仰头猛然灌下一口。随后她捂着胸口狠命地咳了一阵,咳得很凶。




那苍白的面颊,被酒意带上一抹嫣红,却没能替她带来半分生机或活力,而更像是高热患者的面色赤红。




“恕我冒昧,”我不免有些担忧,“夫人,您看起来…”




“不,没事的…谢谢您,”她仓促打断我,“谢谢您的酒,伏特加,它让我感到我仍旧活着,活在这世上。”




她接下去所说的话,在我听来更像是喃喃自语:“是的,至少我还醒着,我需要保持我的清醒,到这旅途结束为止。”




“为什么不歇一歇呢?我是指…闭上眼,哪怕不睡。”我说,“毕竟,接下去的旅程还长。”




“因为我的病,它不允许我那样做。”她低下头,轻抚上她自己的胸口,“昏睡叫我感到精神恍惚,我需要克制自己。”




她的目光幽幽地在周遭飘转。




铁一般的车厢内,唯独清醒着,我们两人。




我没再接着她的话说下去。我并不是个多言多语、或是多么健谈的人。




何为孤苦?清醒中沉沦。又——何为孤独?沉沦中清醒。




我静静地望向她,希求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灰绿色眼瞳内,寻找到半分波澜的起伏。




但是没有。自始至终她保持淡漠的神情。




她的目光越过我,投向那片一望无际的荒原。




“是风声吗?”她问。




月色轻洒下寒芒。一片苍黄的原野之上,赫然浮动几抹幽绿的光焰。




“狼,”我说,“是荒原的郊狼。”




“他们说,濒死的老狼追踪着独行的旅人,在荒原中行走了十多个日夜。双方都在等待着对方生命的枯竭。”




我接下去说道。




“但一种意义上,它们令彼此的生命得以延续——旅人杀死了老狼,最终活下来。”




“它是幸运的。”她低声叹道。




“是的,独自一人在边境徒步,多么危险。”我随声附和道,“能活下来的确是个奇迹。”




“不…”对于我的答复,她多少显出有些失望,“我是说,那一匹狼。”




“至少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,它仍在抗争——狼绝不会坐以待毙,哪怕捕兽夹夹断它的腿,它便一点一点地,将韧带咬碎。”




“求生欲,”我说,“它在这个物种的身上展现得太过尽致淋漓,以至于令人恐怖的那种程度。”




“那么,我们呢?”她忽然发问,而后自问自答般说道:“并不像那样,而极易被摧垮吗?”




“先生,方才您唤我作“夫人”,或许,那是因为我已经上年纪的缘故。”




“如果是我唐突了您…”对于自己的冒失,我感到有些懊悔。




“不,那并没有错。”她摇摇头,“您要知道,我曾经有过三个孩子。”




“其中的一个,出生不满一个月,害伤寒症死去了。那是个漂亮的女孩子,人们都说她像极了她的父亲。小贝蒂,我还记得她淡金色柔软的发丝…”




“剩下的两个孩子,一对双胞胎,男孩。长到八岁的时候,已经是像小牛犊一样健壮的小伙子了。他们的父亲将孩子们带走,去受更好的教育,而不是像这样,留在他们落魄潦倒的母亲身旁。”




她没再继续说下去,原本紧紧交握的双手摊开来,放在我面前。




无名指上空空如也。




“先生,您看到了。”她说,“您唤我夫人,事实上,我还不曾和什么人结过婚。”




我只觉愕然。




“像您一样,我也曾葆有过一段青春。”她望向侧窗内的倒影,指尖轻轻抚过脸颊,“不知怎么,当我看到镜中的自己,才发觉已经衰老成这幅模样。”




岁月是无情的,我想。




不会因为你的犹豫不定,而将脚步放缓半分。而生活,是贪得无厌的劫匪,你越让步,它越向你索要更多。




日复一日,造就一些麻木不仁的躯壳,在这尘世间奔波劳碌,遭受艰辛与苦楚,也只是死尸一样的沉默。




“您或许也曾听说过鹰的故事?”她说,“鹰哪,振翅飞越雪峰,人们赞叹它的英姿。然而随着年岁增长,它也免不了将要老去。”




“抉择的机会放在它面前——一根根地将旧羽扯下、将趾爪拔除,以鲜血和疼痛作为代价,换得二十年的新生。倘若无法耐受这份痛楚,便只有死去。”




“它本可以在洞窟中静待死亡,或是苟延残喘,与秃鹫们争吃一些腐败的残骸渣滓。但是,它的自尊不允许它那样做——如果它那样做了,我们还称它为“鹰”吗?”




“我们也是一样,”我说,“否则,生而为人又还有什么意义?”




“是啊,”她轻声地叹息,“先生,您还是位年轻人,年轻,因而对未来充满希望。”




人们时常看到我的年轻,却忽略我内在的腐朽。卡特琳娜,只有你能明白我深沉的痛楚、与绝望。




那个十二月,大雪湮没山峦,严寒将万物杀灭的时节。白蜡树,唯有它屹立在幽深的谷底。我所记得,纤细的淡紫色野花,在你的坟前盛放。




或许你实在感到累了,于是轻轻地闭上那双青灰色的眼睛,就此安然睡去,陷入永世的长眠,不复醒来。




从那一刻起始,我发觉我的病变,以及朽腐。我是不完全、不完整的——我永远在寻觅,却永远无法避免我的缺失。




他们是墓穴中沉默的死尸,而我是一具行尸走肉,终日在世间徘徊游荡。




“希望,并没有那种东西的存在。”我冷冷地说道,“人们滞留在追寻那种虚妄念想的旅途上,虚掷时光。”




“然而旅途仍还长。”她说。




绿皮火车的车厢,满载熟睡的人们,将驶向无尽的远方。




在去往布列·瑟农的一列客车上。




“我曾经狂热地恋慕上一个姑娘,”我说,“她就像是您的模样。”




“先生,承蒙您这样讲。”她笑了,“她一定是位好姑娘。而我已经老了,老得不像样。”




“她已经去世了。”我说,“我记不清…大约是在某个冬天。”




“那太遗憾,”她说,“无论是对于逝者还是生者而言。”




“所以说,去他的吧,青春或是什么其他的玩意儿,”我说,“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资本。”




对于我过分粗鲁的言辞,她显然有些讶异,却并不置一言。




列车驶过隧道,车厢剧烈地颠簸。有人在半梦半醒之间轻咳,嘴里嘟囔着不明所以的梦呓。在一片黑暗之中,我看到她那双青灰色的眼睛,温柔而哀伤。




当月色用它的双手抚慰大地的疮痍,我们的目光分离、最终又交汇。荒原的地平线上,现出两道苍灰色的剪影。




她的眼睫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。




狼,不多不少,恰好是两只。唯独这两只,在严冬的月夜,现身于荒原之上。




“它们就像这样跑着,一直跑下去。好像要将世界抛在身后一样。”她说,“而当它们忽然停下来,在一片静默的黑暗中,仅仅能看到的,是彼此的目光。”




这一刻我终于发觉,她的手心炽热而滚烫,连同她的眼神也一并。并非如同我预想之中的微凉。




她并不孤独,我们都不会是孤独的。两个人的孤独,并不能使孤独乘以倍数。




“夫人,睡一会儿吧,如果感到疲惫的话——我会陪在你身旁。”




———FIN———



评论

热度(3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