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swift》
雨夜。
霓虹灯在街角荡开血雾。
午夜的伦敦城,一座沉睡的钢铁囚牢。
管道内蒸汽的轰鸣声。末班的地下铁路,是独行的千足蠕虫。
软皮鞋跟踏在积水的柏油路面上,如巨兽的迫近,脚步急促。
当我撑着黑伞,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,发觉我的身影紧随着我的步伐。
锡制垃圾桶旁边摆放着的东西是:褐鼠尸体,被雨水浸泡发胀的硬纸壳箱子,半死的簕杜鹃盆栽,半卷扯烂的磁带盘。
一只丑陋的独眼老猫,正在囫囵吞吃腐烂发臭的鲣鱼头骨。
当它发现我对它的窥视时,那幽绿色瞳仁不紧不慢地扭转过来,同我相视——像魔宫前引路的鬼火,那绿焰吞吃你的目光。
我为这想法而感到惊骇。
无月之夜,路灯的黯淡光芒倒映在路面的水坑,浮动一层迷蒙的灰色水汽。
夜色浓重。
我想,没什么是比“午夜华尔兹”广播节目更加糟糕的了。但我宁可找这样一个蹩脚的借口,借此以催促自己放快脚步。
幽深的巷口里,充斥着谋杀、抢劫、绑架相关的字眼。
枪声响了。
一声。两声。
三声。
接下去是重物倒地的闷响。
那时侯,我的脸色或许白得像死尸。
当我转过身,看到对角的街头,他倒在一片血泊之中,而看不清面孔的男子持着枪从我面前飞快地跑过。
我浑身战栗,连手指都在哆嗦,不敢置信发生了什么。
被枪击倒的那个人,我想我认识他。
理查德·华兹华斯。
———
老实说,我惊讶于他顽强的生命力,又或者说,他交了好运。
三颗铅弹确确实实都打中了他:其中一颗从肺叶旁侧穿过,差几毫米的距离,险些就要伤及心脏。另外的两颗分别击中了右肩膀和左手小臂。
这些伤多少叫他流了一些血,也许二百五十毫升左右,好在只是令他虚弱、并不到致命的程度。
所以现在他醒过来了,然后一脸看仇敌的神情,用他那极其可怕的目光,看向我。
“我正试着帮你把子弹取出来…毕竟,这些玩意留在里面,对你没好处。”我无奈地冲他摊摊手,“没有常备一些麻醉类药品,见谅。”
“不需要,”他冷哼,“你只需要拿稳你手底下的刀。”
“好吧,好吧。”我耸耸肩,先用酒精在伤口处简单消毒,然后取出我的手术刀。
他扭头看一眼我,作出一个怪异的表情。
“怎么了?”我十分诧异。
“不…没什么。”他欲言又止,“只是觉得…在实验室的时候,你像是用同一把刀操作过蛙类的结构解剖实验。”
“我有很多把一样的手术刀,”我淡淡看他一眼,“也许,你碰巧看到相同的两把。”
刀口划过他肩膀处的创伤。
老实说,尽管能够娴熟地使用手术刀,不过大多数时候,如他所言,是作为解剖的用途。真正意义上进行外科手术,我实在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。
换而言之,手术的对象由死尸换作活人,这还是头一次。
“Damnit!”他痛呼,用杀人的目光对我怒目而视,“你想杀了我吗!?f**k,你这混账,你是不是诚心要向我寻仇?”
“放松、放松…”我深吸一口气。
即便我可以无视他辱骂的言语,总不可能再无视他拎起我衣襟的那只右手,所能够带来的胁迫感。
“不要这么紧张,你知道,这多少免不了会有一点痛。”
我好心劝慰他,当然,更多程度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危而考虑。
“如果实在太过痛苦,你可以…像这样,咬住我的肩膀。你知道,我并不愿见到你遭罪,理查德,我愿意替你分担它,我们共同来承受这一切。”
他没再多说什么,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,而后别过头去。
手术进行得很顺利,三枚子弹被取出来后,我将它们销毁了。伤口包扎上绷带,血应该很快就会止住。
奇怪的是,整个过程中,他没有再叫喊一声,哪怕是最轻微的呻吟也不曾。
大概是失血太多的缘故,再加上受到了枪击的惊吓,他应该是很累了。我走过去想查看一下伤口的情况,却发现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,已经睡熟了。
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,我没有忘记替他披上薄毛毯,然后关好客厅的灯。
“凯尔文…”
我听到他在讲梦话,喃喃低语间,像是在唤我的名字。
一定是听错了。
———
我习惯在早晨七点以前起床,生物钟使然。可是今天却一反常态,直到九点才勉勉强强睡醒,并且,浑身酸痛。
拉起百叶窗,只看到玻璃窗上爬过的水渍。冷雨拍打着阳台上那盆蔷薇。
又是烦人的雨天。
昏昏沉沉之中,我摸索着来到厨房里,拿出牛奶,准备倒进碗中,却在抬手时不慎碰翻了玻璃杯。
接着它圆滑地滚向桌沿。
我脑中警铃大作,身体却僵硬在一刹那。
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,尽管小臂上还缠绕着绷带,却不妨碍他稳稳地将那只玻璃杯握紧在掌中。
“我敢肯定,你在对待生活用品的时候,一点也不像对待实验仪器那样严谨认真。”
他冲我晃了晃杯子,而后拿它碰了一下我手里的茶碟,“Cheers,敬我们的大科学家。”
我假装没听出来他话中的嘲讽,轻咳一声,尴尬地想要尽快转移话题。
“我想知道你会告诉我多少,有关于昨天晚上…”
“不多不少,”他轻笑,目光落在杯中的牛奶,话中带些一语双关的意味。
“亲爱的凯尔文,我想你一向是个聪明人——难道昨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么?不,当然不。那是宁静而祥和的一夜。”
当他转头看向我,眼神中分明带着危险的意味。像是掠夺性的兽,那攫取的目光。
“我会当做无事发生,”我轻声说道,轻易地表示了妥协。“如果那是你所期望的。”
毕竟,我并不算是个立场坚定的人。况且,我也不愿去想象,多嘴多舌所能够带来的最坏下场。
“很好,那再好不过。”他忽然靠近,亲昵地抚上我的面颊,暧昧的意味不言而喻,“不过呢,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得,我们二人所共度的美好夜晚。”
这距离未免太近,而令人感到非常不自在。这样近的距离,只适用于枪杀案件,亦或者恋人间的亲吻。
他显然没想在以上二者之间做出选择,不过是借此来向我施加威胁罢了。
“直到事情结束前,我会暂时住在你这里避一阵风头。”他只是向我宣布了一个事实,没有留下任何协商的余地。
“冒昧地请问,距你指的“事情结束”,大约还有多久?”我默默扶额。
“你期望我给出怎样的答复呢?”他轻笑一声,划一根火柴点燃指间香烟。
尼古丁混杂着焦油。我厌恶这种太过炽烈的气息。
“到这个雨季结束为止,”他走近窗畔,不带一点预兆地,将窗子掀开。
现在,我们二人都暴露在这场季雨之内,袒露无遗。
“又或者,直到你爱上我为止。”
忽然他拽过我的衣襟,强硬地将一口烟度向我口中。
我猛地推开他,躬下身子开始剧烈咳嗽。
———
雨仍在下,未停息。
红色衣装的女郎,披散着长发,从巷口转过,袅娜的身姿,消失在白色水雾的深处。
“有西装吗?借我一套。”他显得毫不见外,甚至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。
“主卧右边的白色衣柜里,随便翻翻,我不能确保有适合你穿的型号。”
“你该用一种更加肯定的语气来表述,”他不无嘲讽地说道,“不得不说,你的穿衣品味…”
“不敢苟同?”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。
“不,中规中矩。”
“从小时候起,我很喜欢吃这种糖,”他将铁制的糖果盒递进我手中,“价钱便宜,在贫民窟的商店里也有的卖。”
我没准备打断他的叙说,接下去只是继续誊抄手底下的研究报告。
“有的人喜欢吃些高级点的零食,像是木薯泥、牛轧糖,但是我不喜欢。我是个有点儿恋旧的人。”
“一般呢,我喜欢慢慢地,含着吃。”
“但当我感到焦虑不安,我就会直接把它嚼碎。”
“那可真是个有点特殊的…嗯…小癖好。”我没怎么多想,随声附和道。
“你把它称作“小癖好”?”他笑了,“我喜欢这种说法,恰到好处。”
“来一块么?我想你会喜欢它。”
“不…谢谢。”
“我拒绝你拒绝我的邀请。”
他端详了我片刻,然后,不带一丝犹豫,吻上来。
糖的甜味在我们口中蔓延、交缠。
但我保持我的清醒和理智,然后精准无误地给了他一拳。正中额角。
他吃痛,终于松开我。
“我敢肯定,子弹擦伤了你的前额颅叶,”我甩甩手,“那叫你变得不太正常。”
“基本归因错误,”他一边揉着太阳穴,一边讪笑道,“如果我超出了正常范畴的限定,最主导的诱因之一,是你。”
————
“假设雨季会一直延续下去,”他对我说道,“海平面上升,淹没苏格兰和爱尔兰的两座岛屿…”
“我拒绝考虑这种假设,从生物以及气象学角度。”我冷冷地打断他,“气候异常之所以被称作“异常”,正因为那是短时期之内发生的现象。”
显然我没能够遏止住他的狂想。
“全球变暖,厄尔尼诺是种大趋势。”他继续说道,“到时候,伦敦城会成为失落的亚特兰蒂斯,而世界,看到了吗?就好像是这个鱼缸。”
他用指尖轻轻叩击着玻璃缸壁,水面以下的部分发出沉闷的声响,气泡上浮。
“你的鱼缸是空的。”他说,“我纠正我刚刚的错误,这只是个装满水的圆形玻璃器皿。”
“很显然,这是个失败的小型生态模拟装置。”我瞥一眼缸底的白色卵石,以及那些拙劣的彩色塑料人造水草。“我并不适合养任何动物,鱼也包括在内。”
“是的,决不能够指望一个长期呆在实验室的人养好某种动物。”他轻笑,“鱼是可悲的生物,不是么?潜伏在水底,无法发出任何声响。”
“我们何尝不是像这样呢?一群会说话的哑巴。”我淡淡地说道,不想就这个问题再接着讨论下去。
“有时候我会梦到它们——巨大的鱼、腐烂的尸骸。”他压低声音,“在那种梦里,到处弥漫着潮湿的水汽,还有浓福尔马林溶液的气息。”
“至此为止,请别再说下去。”我讨厌在实验室以外的地方再度提及尸体和福尔马林,“此外,我衷心期盼明日天气返晴。”
“那概率近似于Epsilon。”
他意味深长地说道。
“你应该试着去考虑…通往同一终点的第二种路径。我们本可以将问题简单化。”
“Jet'aime——Tum'aimes?”
“Oui。Dansl'universimaginaire,jet'aime。”
我所能够知道的,雨季仍在延续。
————FIN——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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