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此百离

夏之日,冬之月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山海隔

『南山南,北海北,北海有墓碑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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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色渐已昏沉。


一层冷青色的苔藓,覆着在广袤冰原之上。落日余晖,斜斜地倾落,将这份冷色晕开——像透过一层古旧的油蜡窗纸去看,就如那样似的。


升起篝火来。他们说,朔雪苍茫、万籁俱寂时,远远望见雪山的半腰处,有人家在,正燃着孤灯一盏。


那微光映在冻馁将死的旅人眼中了,于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,仍向那畔行。


风雪平息后,人们在深山的岩穴里找到旅人——一具僵死的尸首,脸上却还带着玄妙的笑容。


临终前不知他曾看到怎样幽异的情境?奄忽飘渺、神游太虚吗?


人们说,那是山精魑魅作怪,专要勾人的三魂七魄去。若见两盏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门楼,门洞里灯火通明,是山鬼张着血盆大口,正待你自投。


他正看那火的光影迸射,不知怎的,想起这一些妖异的、鬼魅的传说。


他的毡帽上沾了雪、抑或是霜。

餐风而饮雪。


这冰霜封锁的境地。远远地,看到面前的大泽,他平生不曾在其他地方见到这样的湖——浩渺无边、并且深渊一般彻寒。


他知道人们唤这湖,名叫做“北海”。北冥南冥,横亘着蟪蛄春秋、朝菌晦朔。


北海以北,羊儿们尽睡去。没有青草来饱食,只有坚韧的苦草根,勉强嚼一嚼来充饥而已。他与羊的口粮,都是这一类相同的东西。


有时他恨不能自己也成为一只羊。因为苦草根于羊儿们而言,已是无上的美食。因为羊儿们全然不知忧心,只知“咩咩”地叫着,无论或悲或喜。


他想起先古时候的牧人:想到他们是如何在原野上纵横驰骋,驱赶野兽,又如何地高筑起围栏,使兽类们归顺驯服。


兽类们没有神识,因而总是极轻易屈服。也许有一些心高气傲,像是鹞鹰、游隼一类的猛禽,瞪着一双多冷的眼,铁打不动,生生地在笼子里绝食而死。


他知道人非同于兽类。所以他既不打算就此屈服,也不愿白白就这样去送死。汉家邦国的使节,没有未达使命身先死的道理。


一些人为了恪守忠义而死。到底他们未能够守下去。另一些人,耐受着屈辱而活,却从不谈论家国。


刻在骨血里的东西,又焉敢妄自尊大一般,随意地拿来言说?


“来,饮酒。”


是那人到了。


他从不把那人称作是敌或友、是寇或仇。尽管他们是同病相怜一样,消受着自身的苦楚。


凭借酒的意蕴来,将它们消磨一空。


“有时我担心他们忘了我。”他说。


那人笑笑:“有时我却担心他们仍会将我记得。”


“粮道被截,五千士卒只剩下不足百余骑。匈奴人的兵马,就驱赶着我们,直到那边山脉的尽头。”


他扬首,见山阴正吞噬日头。


那柄旌旗在风里猎猎地作响,却迎风招展,并不显得瑟缩。


“也许你本该同他们以命相搏。”


“我的兵士恳求我,”那人说,“他们想要活下去。”


“你的仁慈断送了你的声誉。”


“我不能为保全个人的声誉,叫他们白白地送命。”那人说,“那不值当。”


“世间本无所谓值当或不值当,”他说,“就像你不会想要问我,为何苦守在这儿。”


“也许我可以试着说降你,”那人笑,而言语中流露苦涩,“如同那时候,他们是如何说降了我。”


峡谷深处的风声。岭头又飘去阴云一片。


“但我认定,你必然不会那样做。”他说,“你绝不会。有人做出那样的行径,却徒劳无功。你并非和他是同类人。”


“他允诺给你什么?是珍宝、财货?”


“不。他允诺说,待到羯羊生出小羊羔来,便放我归还故国。”他苦笑,“你说,卫律似秦君、而我似燕国那太子丹么?”


“你仍可归返到你的故国,”那人说,“而我是无家可归的人。我从不把这里称作我的家。那边也不是。”


“有生之年,无需魂归故里,尽可以埋骨他乡——若我死去,便在这山之南立碑一座——有时,我甚至宁愿我已然死去。”


“为忠义而死么?”他说,“死忠义的人,未免已经太多。”


“你呢?”那人反问,“你会是那其中一个么?”


他不语,眉峰骤然聚敛。


日头就落下去了,偶见鸟雀的行踪,怏怏地张扬着羽翼,倦飞归巢。冰寒彻骨的山峦,那些根根分明的白骨,直要刺透苍穹。


“山南的那座孤坟里,葬着什么人呢?”


“那亦是我。”那人说,“早些年间死去的、为着那汉家邦国。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—FIN—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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