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此百离

夏之日,冬之月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如梦令

 

春月间收整旧屋的时候,偶然看到角落里有一件落满灰尘的物什。拾起来,见到背面绘着好些纹饰,可以依约辨出很可怖的兽首、西蕃莲的纹样。 


“这是什么?”我问中纳言道。 


“是自中国来的铜镜。”他不曾抬头看上一眼,依旧忙他手底的事,却很神奇地答上我的话。“你若喜欢,随便拿去好了。” 


我觉得很不好意思,正要推辞。心里却满有些不舍——我一向喜欢亲近这些古物。旁人见了也许觉得诡谲怪异、又害怕不吉利,我倒以为,那些诡怪之处也很有意趣。 


“反正这间屋我们本要废弃掉,预备腾出空地将来开设佛堂。东西也打算一并弃置。”中纳言仿佛看穿我的心事,“都是些旧物,我嫌着是太落魄。单剩下这一面,另一面不知散佚到何处去了,也值不上几个钱。” 


听他这样说,我倒没有不收下的道理了。一面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话语,大意是感谢他的慷慨云云,他满不在意地笑笑。 


我们便一同进中庭吃茶去。两人聊着闲话,不觉已是黄昏时分,夕阳昏昏沉沉地映照在帘幕,烛影倾斜。晚虫的鸣声透过纱帐漏进来,泉水漱石般清越。 


我便向他辞行,预备乘车回宫中,那面铜镜稳妥地揣在怀中。他瞥一眼,忽然悠悠地道:“少纳言,你听说过么?用燃起来的犀角香沾染衣带,兴许能够从镜中窥见鬼物。” 


“喔,似乎是有这种说法——宫中如有犀角香,那么今晚不妨拿这面镜子一试。”我怕叫他看扁,逞强似的说道。 


他笑而不语。 

——— 


回到宫中已十分疲累。沐浴更衣后,宫人们将熏香燃得太浓,叫人头昏欲睡,是很厌烦的事情。 


夜半的时候,不知怎么醒了。周遭漆黑,一盏烛火也不留,心中无端难过——便瞥见那面铜镜,在暗中幽幽地发出光亮。 


我凑近去看,见原本模糊的镜面里现出人面——显然不是我,而另是一位陌生男子——回想起中纳言那番“鬼物”言论,登时骇得一惊。 


那镜中人看见我,亦是一惊,警惕道:“你是何人?” 

“我是宫内新进的女官,现担任少纳言的职位,侍奉着皇后娘娘。家父是国守的清原氏。”我恭恭敬敬地对答道,继而又问:“殿下,您如何竟被困在这铜镜之中呢?” 


——见他衣装,仿佛上品阶官员的穿着,头上又还加着冠冕,我姑且客气地尊称他为“殿下”了。

 

“我并非被困在镜中,而是……罢了,不提也罢…”他面上疑云重重,沉默了半晌,才道:“我现在看你,也是身在镜中。唯恐你那一侧并非人界,实乃幽冥鬼域。此镜为古物,未曾想有沟通阴阳之效用…” 


我自知我所在并非幽冥,听他自说着一番不着边际的言语,只觉得有几分好笑。戏弄似的,便同他打趣道:“那便请您看看清楚罢!我这边地府中,樱花开得正繁盛呢。” 


说着,我捧了那面铜镜,走到连廊的下面,将镜面的那一侧正对向门外那棵繁花烂漫的樱树。 


正值初春的时令,别处的樱花还不曾开,唯独这一株生在向阳处,故而早早地绽放。轻风一拂,薄雪似的花瓣亦簌然吹落。 


有宫人怜惜它们,便攀折上三五尺长的枝桠,养在盛了净水的青瓷瓶内,候着时日,叫它们慢慢地开,着实是件很雅致的事情。 


镜中那人有半晌默然,似乎在忖端着什么。我听他念起“林花谢了春红”一类,倒是新鲜的、从未曾有耳闻的词句。 


正待要问他,忽然听得那面传唤我:“少纳言大人,皇后娘娘召您入宫觐见。”不得已,只得暂且搁置了铜镜。 


却听见他哀声道:“且慢,请将铜镜放到向阳的那一面去罢!我怕阴暗。”恳求似的,倒要人不忍婉拒。我只好另费些周折,找块山石垫上,将铜镜立于一侧,免于叫镜子轻易倒坍下来。 


——傍晚归来,若非看到铜镜仍摆在原处,真要以为白日所见所闻皆是梦影。 


“殿下,咱们回去么?” 


习惯将镜子里“那个人”当成真实存在的某个人,因为心中这样相信着。 


“哦,这便回去了…也好…天色渐晚了。”他有些恋恋不舍似的——分明是人间一日再平常不过的景象。 


“平日里,宫人们也像这样地打秋千、放纸鸢么?”他问。 


“每逢春日是这样。”我答道,“待到夏日的夜晚,便换上鲜亮的衣裙,一道去玉坂山的天池捕萤火,在山坡上等着看破晓的霞光;秋月间是红叶祭…冬天的除夕,簇拥着炉火,一群人说闲话到午夜,笑着闹着、丝毫也不觉疲累…” 


“你仿佛很喜欢宫苑中的生活?”他问道。 


“是呵。朝暮更替、四时变幻,每日都有无限风光可赏玩。”我随口答道,“闲兴无聊时,便作些诗文来解乏,也是很有意思的事。” 


“虽然身在宫闱,禁忌良多,但天皇陛下、皇后娘娘都是和蔼可亲的人。虽然时而严厉,可毕竟还是赏罚分明的。相处得久,熟悉他们为人,便愈发感到可敬了。” 


“唔,原来如此。”他不置可否,“你常作诗文么?请随意念几首罢。” 


“世上什么是有常呢?飞鸟川的昨日的深渊,今日成为浅滩。”我正想到这一句,随口说道。 


他便沉默不语了。 


我连忙道:“是粗俗言语,唯恐贻笑大方而已——” 


“无妨…是很好的诗句,令我思及往事罢了。”他苦笑,“时移势易、沧海桑田,这些又如何是一人之力能够左右…” 


“那么,您平日里常做些什么呢?亦作些诗文么?”我有些好奇地发问。 


“饮酒。”他答道。 


“邀知己好友共饮么?” 


“一人独饮罢了。” 


“独饮又有什么意思呢?” 

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 


“那为何…”我仍想追问,自觉太多话了些,唯恐招致他的厌烦。便戛然而止。 


“无非是想借酒消愁而已,却不想愁思更甚。”他不像有厌烦之意,除却话语中淡淡的忧愁,雾气似的弥漫。 


“醉里不知此身为客,便守着那深宫明月、禁苑梧桐,苦苦地熬过日日夜夜罢了。时日久了,竟不知究竟是我活在这世上一日、还是年岁空耗了我。” 


—— 


凌晨的时分,殿前的露水仍未凝结,卷帘的宫人昏昏欲眠,而夜鸟的哀鸣却将我从梦中惊醒。身子很沉,但既已醒来便不想再睡下,起来换了衣裳。 


铜镜在案前摆放着,正对着那扇敞开的窗。月华如练倾洒,晕染出柔和的光芒。虽远隔着天涯,镜那一面的他,也正与我共赏着一轮明月罢? 


这样想着,我轻声地移步至镜前,如预想之中看到他瘦削的身影。 


“哦,是你来了吗?”他暗淡的眼中闪动起几分光亮,“可以坐下来,我们随意谈些什么罢?”他客气地征询我的意见。 


我看出他的愁苦,本想劝慰几句,索性便应允了。 


“少纳言,有时我痛恨自己的懦弱。”他痛苦地俯下身,将头低低地埋进阴影中。“多少次我想要坦荡地赴死,到头来,终究还是卑劣地活着,活在这污秽的世间。” 


“国已不成其为国、家已不成其为家,国破家亡了,我却只能在这深宫禁苑内苟活,向那毁我家国的寇仇俯首称臣——仿佛我多活一日、都是承蒙他的恩泽!” 


未曾经历过国破家亡、朝代更迭的我,惟有默然以对,静静地聆听着。 


这期间我留意去看他那边的环境。 


幽暗昏惑的一件屋室,案几上半明半灭地烧着烛火,光影迷离,映照在他不再年轻的一张脸庞。 


间或有女子低沉的啜泣声。待要再细听,却又什么都听不出了。 


他仍是那副神情:眼神中空空荡荡,满面的无动于衷——更像是在绝望之下,一种无可奈何的哀伤。 


“这个人在年轻一些的时候,或许曾是位风流倜傥的人物。”我没来由地这样想到,“不…也许现在也会是。” 


——他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衰老的,就连那鬓角斑白的发丝,看去也叫人感到不真实。 


就如同有人将年轻的他和年老的他各自拆作一半,从当中并不完美地拼凑起来,成为一个缺憾的、未老先衰的他。 


我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变故,会使人离奇地苍老成这种模样。 

——— 


早晨起来,发现隔篱的朝颜花又新开了一朵,是很淡的雪青色,与群花皆不相同,心中感到甚是稀罕。 


怜爱那“迨白露之未晞”的词句,苦于没人懂得一同赏识的。这时忽然想起他来,试探着去问一问,果真知道。 


“朝颜夕颜,每每生而幻灭,是令人惋惜的事情。譬若朝露,去日无多。” 


这下连我也不禁要叹服:“你仿佛生来便是为了做诗人…” 在我眼中这是至上的赞誉。不曾想,他却厌弃这说法似的:“莫要这样讲…” 


“你厌恨着诗文么?“ 


“不…为了诗文的缘故,人们厌恨着我。”他只是叹息。 

——— 


“少纳言,昨夜听到你在屋中喃喃地低语,不是在同什么外人讲话罢?”午后的时候,皇后娘娘单独问我道。 


“娘娘哪里的话,”我勉强一笑,“臣新近作了几篇诗稿,修改来总也未尽人意。那天夜里正独自苦苦吟咏,许是入神了些,未曾想竟惊扰了娘娘安歇…实在不胜歉意。” 


“你喜好著作诗文,这很好。”皇后娘娘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女人。听到这里,她微微点一点头,关切地嘱咐我:“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句“年岁过去,身体虽然衰老,但看着花开,便没有什么忧思了”——时常吟咏起来,觉得实在动人极了。可夜间一定要注意按时休息,莫要将身体累垮了。” 


我淡淡地陪着笑,谢过她的关照。心头萦绕的,却始终是有关于那个“镜中之人”的困惑。 

——— 


近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,日日地憔悴下去,人亦越来越沉默寡言。 


我见到这种情状,心中悲伤不已。见了他,也只是拿温和的言语好生劝慰着,心底却实在不知如何是好。 


“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,”有一天,他苦笑着对我说。“我倦了…日后往来恐怕会很少了。” 


我心中暗暗一惊。 


偶然想起,曾听说美好的事物是可以激发人们对“生”的渴望的,于是我想着试试看罢——我便回想过去有趣的经历、讲述每日的见闻给他听,聊以充当一份希冀。 


“我们这边的宫中,饲养着一只御猫,白色长毛、水色的瞳仁,四脚却是乌黑的——踏上墨迹一样,实在是漂亮高贵极了。天皇陛下因为喜爱它的缘故,封它作为“命妇君”,职衔比一般的宫人还高上许多,好些人背地里不平呢。” 


“冬天的时候,取来梅花蕊里落进的新雪,放进紫砂壶里煮沸,比山泉更适宜激发出茶叶的香味;秋天的时候,用棉絮收集来菊花瓣上尚未凝结的朝露,说是有驻颜的功用——我还未试过哩,但觉得是很神奇。” 


“这样的事,实在闻所未闻啊。”他感叹道,“你们宫闱的生活,确实要有意思的多。” 


有一日他忽然对我道:“少纳言,如果方便的话,请带我出去看看吧。我想再看看这世间的景象。” 


记不起详细怎样,只记得那时我高兴极了、几乎要落泪。趿上鞋子,怀中抱着铜镜,未曾梳妆便擅自跑出去。 


宫人神色慌慌张张地追在我身后,嘴里面惊惶地呼喊着“少纳言大人魔怔了!” 


我早已无暇顾及他们说我如何。 


——— 

那之后,我大病了一场。整个人发起高热,口中喃喃自语地讲着胡话。在黑暗中,做着很可怖的梦——有着模糊面孔的人,以各式恐怖的情状死掉了。 


冥冥中,仿佛有人递给我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灯,一路将我引向前方。 


醒来的时候,是定子——也便是皇后娘娘——守在我的床榻旁。 


“娘娘…”我想要起身,她却扶着我躺下来。 


“少纳言,不必说什么了…先歇下吧。”皇后娘娘轻叹一声,“光华寺的巫女来过了,替你布了拔除邪祟的仪式。日后会渐渐好起来的。” 


我只好诺诺地应下,心中惴惴难安。 

——— 


在做这份随笔的集录时,忽然想到:如若趁青春年少时,穿着香绀色的单衫,外罩蒲桃红的一件衬袍,同什么人一道坐在林檎花树下对饮——用泥金薄胎的杯盏斟满清酒,贺彼此的欢欣,是不胜快乐的事啊。 


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,不知为何,却蓦然回想起烛影内带泪的目光。 


“是梦吧。”有时我宁可这样劝说自己。 


会有那样一位君王,遭人幽囚在深宫的禁苑内,每日里、日复一日地,也只是伴同帘外的雨声凄切、窗前的梧影阑珊么? 


那实在是无法可想,应当算作不幸之至的生活。每每思及此,都不胜感叹惋惜。 


—— 

光阴变迁,怎能叫人不慨叹“物是人非”呢?皇后娘娘去世之后,宫闱内的生活一日黯淡似一日,兴味愈加索然。 


再后来呢,我便削发为尼,只身往四方云游。那方云纹镜早已玷染了斑斑锈迹,难以照清楚人的形影,我却总习惯将它捧在手心,仿佛盼望着什么似的。 


也许…我总还保有那样一份期望。 


在大洋的彼方,另一个遥远而又古老的国度,深宫禁苑内,有一位哀伤的异国君王。我游遍这山河日月,只为了替他观赏——那宫墙阻隔的、满眼触不可及的江山胜迹、无限风光。

——————FIN——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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