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此百离

夏之日,冬之月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《天光海岸》

  “看到远处那片海吗?”他说。“我嗅到海水中贝类的腥气。”


  “不,那是湖,盐湖。”我纠正他。


  “瘟疫来了,”他说,“以三百年为周期,又将再一次毁灭这片大地。人们将仅存的希望,寄托在虚无的宗教。”


  “不,我不是那样想的。”我说,“无论何时何地,命运掌握在一个人自己手中。我不相信先定论、宿命论,我只知道,科学是我们手中最有力的、也是唯一的武器。”


  “湖底掩埋着陈年的尸骸,数百年以来的泥泞淤积。仅仅凭借一个人的力量,你却妄图将它清洗一净。”他说,“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。”


  “但是月光既已经透过云层倾洒下来,你就决不能说,这一切渺无希望。”我说,“一个人不是生来就注定要在泥潭中腐朽,绵无尽日地去赎所谓那份“原罪”。”


  “原有的屋子已经残破不堪,何必抱残守缺、执意要再去修补那旧屋?”


  “医生,你是值得敬佩的。”他说。


  “一个人只要肯伸出他的双手,为这世界而创造些什么,那么,他们都值得为人所尊敬。”我说,“子爵,正如您所言,当光明的时代来临,我们的面前,会是一片无止境的天光和大海。”


  ———


  那是七月、或是八月份前后的事。某座偏僻地方的小城镇内,异乎寻常地炎热干燥的一个夏日。


  教堂的钟声响过第十二遍,烈日正当空。白鸽从枞树的枝梢上飞过,麻雀们却怏怏地耷拉着翅膀,躲在树叶的阴凉底下,叽叽喳喳吵个没完。


  这是城镇内唯一的一所教堂,却有着与这座小城的体量不太相称的宏伟和气派。巴洛克式建筑,用象牙白的大理石雕刻出房梁与门洞,饰以精致典雅的浮雕。


  每逢礼拜日,城中的人们不约而同来到教堂的礼堂中。不但是为了听唱诗班的孩子吟唱赞美诗,更是为了来到这里聆听本地颇负盛名的神父埃德罗宣讲圣经教义。


  神父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出头,面上带着恬然的微笑,显得和蔼可亲,事实上也确实如此——就算是有孩子不小心打翻了圣水坛,看着他们红着眼眶、泪水在眼底打转,他不忍心苛责一两句,只是微笑着摸摸他们的脑袋,叫他们下回注意一些。


  现在他正站在礼堂的正中间,手持圣经,神态端庄严肃。


  “原罪,”他说,“这罪行的根源,便是骄傲——自亚当、夏娃悖离伊甸之时而始。违背神的意志、触犯神的圣洁、抵抗神的精神。”


  “世人生而背负这罪行,罪恶缔结在血脉之中,故终其一生,我们必得要以自身之行而赎罪。”


  这时候,坐在正中第二排、面色苍白的年轻人,自西服的口袋中取出丝巾,轻轻地揩去额间汗水。丝巾被取出的同时,带出他口袋里一只白色医用手套,眼见险险地要落在地上。他却未曾发觉。


  好在一旁伸出一只手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,这才引发他的注意。


  “在想什么?这么不留心。瞧瞧——这若是钱包落出来,保准小偷一伸手就捞去。”


  说话的是他右手边的青年。他二十岁出头,长着一张天真活泼的面孔,鼻子眼睛圆圆的,仍像个小孩子似的。


  威廉·加尔文这才回过神来。他冲对方局促一笑,将手套和丝巾叠好、一同收藏妥当,而后道:“多凑巧,这并不是钱包,只是一次性的手套;何况我身边坐的可是正派绅士,绝非什么偷摸的小贼。”


  “嚯,绅士!这名头我可绝不敢担当。”艾迪·伍德直咧嘴,“医生,你莫非特地要拿我寻开心?”


  “仁慈的父,愿您降福祉于您的子民…宽恕这份罪恶吧,愿主的意志行在地上,如行在天!”神父的宣讲终于到了收束部分。


  “一会儿去酒馆里碰面怎么样?”艾迪说,“这烦人的鬼天气!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。”


  “当然,乐意奉陪。”威廉的目光紧随着神父手中紧握的那枚银质十字架,像是若有所思。


  “以圣父、圣子、圣母之名,阿门。”他低垂眼帘,沉默地在胸前画下十字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“天气真够热的,是吧小兄弟?”胡子拉碴的酒馆老板挥一挥汗水,“来桶冰镇啤酒?一加仑。”


  “谢了!弗里格老兄,你真够意思。”艾迪笑笑,举杯朝他执意,“愿你生意兴隆。”


  他转过头,却发现威廉愁眉不展,像是心绪不宁。


  “我说,”艾迪轻咳一声,以引起他的注意,“威廉,从上午到现在为止,你到底是怎么啦?”


  “不…我只是在想,最近医院里的病人越来越多。”威廉摇摇头,轻叹,“几乎全都是急性发热的病例。”


  “天气搞的鬼,”艾迪说,“我想你还没看到昨天的新闻,我负责的那一板。”


  “中午的时候,詹森家的老头子在街头猝死了。整个人栽倒在地上,他们扶起来他的时候,瞳孔放大,人已经不行了。”


  “还有,”艾迪接着说道,“花店的老板,你知道吧?性格乖僻的那个。”


  说到这里,他朝四周看了看,很不放心似的,特意贴近威廉的耳畔,隐秘地说道:“邻居闻到恶臭味,觉得不对劲,才打电话报警。警察找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死了三天。老鼠趴在他身上,正在啃他的尸体。”


  威廉烦躁不安地揉了揉头发。


  “老鼠,”他喃喃自语,“以及发热症…”


 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尖叫,是位坐在角落的女客人。


  “上帝啊!”她惊恐万状地捂着胸口,“快来瞧瞧这玩意儿,我的老天。”


  弗里格吹了个口哨,从柜台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,看清楚她所说的东西,哈哈大笑。


  那是一只体型偏大的褐鼠,拖着长长的粉色尾巴,趴在角落里,正在吃一小块烂番茄。


  “看好了,女士。”他说,“对付这种畜生,绝对不能手软。”


  随后他撸起袖子,“你只需要像这样,轻轻地靠近,抓住它的尾巴,然后…”


  “哦,小杂种!该死的…该死!”弗里格痛呼一声,将那只老鼠摔在地上。它几乎被摔扁了,嘴角有鲜血流出来,抽搐了一阵,之后就不再动弹。


  威廉却敏锐地察觉,弗里格的拇指上被老鼠咬出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口。


  他快步走上前。


  “酒精,或者有碘酒吗?”威廉问道,“伤口需要赶快消毒,否则有感染的可能。”


  “另外,”他深深地看了弗里格一眼,“您可能还需要打一针破伤风的疫苗。”


  “哦,得了吧!加尔文医生,您未免有些小题大做。”弗里格讪笑,“不过是点小伤小痛,流了点血,拿水冲一下就是了。现在酒馆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忙,晚些时候再处理好了。”


  “但是…”威廉仍想解释些什么,却被他打断了。


  “看在上帝的份上,”弗里格说,“就当我请您帮我个忙吧,我已经不可开交了。”


  “走吧,”艾迪朝他递过一个眼神,“这里的事,我们还是别瞎掺合了。”


  ————


  “是你的神经太过紧张了,”艾迪拍拍他的肩膀,“礼拜天,本该放松些。”


  “或许吧,”威廉耸耸肩,“但愿是我想太多。”


  “不如我们出城去看看?”


  “去哪里?”


  “盐湖旁边的那座小山丘——就是咱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去玩寻宝游戏的地方。”


  这座城镇名叫“岩湖城”,正是因为临近大盐湖而得名。盐湖中满是动物残骸和尸体,湖水腥臭咸涩,不能饮用,甚至连鱼虾都很少见。


  湖水的含盐量极高,因为当地的山体含有盐矿,当地人常常开采“岩盐”——一种淡黄色的固体,纯度很高,可以直接食用、也可以煮制加工成精盐。造盐是他们赖以为生的重要产业。


  “你还记得吧?原来的那个传说,盐湖下面埋藏着都铎王朝的宝藏。”艾迪说。


  “我只记得,那段时间你深信不疑,每天在泥巴地里乱挖,结果挖出了死人头骨。”威廉点了一根香烟,静静地望向盐湖之中,“你吓得哇哇大哭。”


  现在正值夏季,蒸发旺盛,原本平整开阔的水域,多半已经成为干裂的泥地,以及浅浅覆着一层湖水的滩涂。岸边是盐碱所遗下的苍白色痕迹,沿着湖岸线,年轮一样一圈圈向外推移。


  在日光的映照下,湖面倒映出金色的光芒,十分刺眼。在烈日的炙烤之下,空气犹如一面棱镜,替世界蒙上一层不真实的薄纱。


  远处的地平线上,现出一个小黑点,逐渐临近了。马蹄铃的声响,余音未绝。


  “马车,”艾迪疑惑地说,“真奇怪,这种季节里,还会有人到这偏僻的小城来。”


  “那可说不准,”威廉意味深长地说道,“看看他们的马车轮子,你就明白了。”


  “得了,别卖关子了!”艾迪仍旧一头雾水。


  “轮子磨损得厉害,说明他们刚刚经过长途旅行,水和食物大概不太充足,因而准备在这里停下来休息一宿。”


  “而最主要的一点是,你仔细看,马车的左后轮实际上没在转动,如果我猜的没错,估计是轴承坏掉了,所以车走得很费力。”威廉捻了捻下巴,“照这样下去…车前面的横木要不了多久就会断的。”


  话音未落,便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声咒骂:“Merde!”车厢一阵颠簸,马车夫气急败坏地从车上跳下来,指天画地,一阵吵嚷。


  威廉挑了挑眉:“走吧,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他们的。”


  留下艾迪独自目瞪口呆,好一会儿回过神来,赶忙追上去。


  ———


  马车的帘幕掀开来,伸出一只素白纤长的手,一个温柔的女声问道:“先生,出了什么事吗?”口音中略微带一点法国的腔调。


  可以想象,声音的主人约莫是位十四五岁的少女。


  接着又是一个冷冷的男声:“亲爱的希尔达,别担心了。下人们会把事情处理好的——我说得对吗?巴托里,我和这位小姐的耐心是有限的。”


  听他这样讲,车夫更觉焦头烂额,却又对断掉的车轴、以及坏了的车轮感到束手无策。正值此际,便听闻有人在旁边问道:“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?”


  来者是两名年轻的男子,衣着得体、彬彬有礼。发问的是其中较年长的那一位,长相文雅,有着一双温和的湛蓝色眼睛。


  车夫如蒙大赦,说他们是从远方来的旅客,准备去往普林斯顿,然而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,耗尽了储备,现在车又坏了,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


  威廉思忖一番,才道:“你可以跟你的主人通报一声,前面不远就是岩湖城。如果他不嫌弃,你们可以在这儿暂且休整一晚。”


  车夫连忙道谢。


  这时听到车厢里的男子发话了:“巴托里,你在外面和什么人说话?你耽搁了我太长时间!”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怒意。


  “哥哥,你耐心一点。”少女在一旁劝慰他,“巴托里也一定很着急,我们就别再催他了。”


  话音未落,便见到一人从车厢内出来。威廉、艾迪二人上下打量一番,发现这是一名和他们年岁差不多的年轻人,相貌堂堂、仪表不凡。然而眉宇之间却带着不同于寻常人的傲慢。


  “敢问阁下们,有何贵干?”他锐利的目光令威廉感到颇为不适。


  威廉局促一笑,答道:“您的马车坏了,一时半会儿恐怕修不好。我在跟车夫老兄商量——这位老兄是叫巴托里吧?——或许,您愿意在前面的小镇歇歇脚?”


  那人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,看了他一眼,冷淡地吐出两个字:“带路。”


  艾迪微微皱起眉头,轻轻附耳道:“什么嘛…这个人,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…”


  对他无礼的态度,威廉多少也有些反感,出于礼节的考虑,他还是说道:“先生,我是这座盐湖城的医生,威廉·加尔文。这位是我的朋友,艾迪·伍德,报社记者。”


  出乎他的意料,听完他简单的介绍,对面的人冷哼一声,也自报家门:“罗伊·瓦伦丁。”


  随后,他从马车里说了一句什么。车门轻轻开启,一位年轻可爱的小姐从里面走出来。她面上带着活泼的笑容,两颊淡淡的绯红,洋溢着青春的活力。


  “先生们,你们好。”她说,“我是希尔达,这是我的表哥。”她瞥了一眼身边神情严肃的男子,俏皮地眨眨眼,“他这个人就这样,你们千万别介意。愿我们共度一段愉快的旅途。”


  ————


  一行四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。


  威廉看出,从那位年轻小姐一出现,艾迪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就飘到她身上去了。


  年轻人总是合得来的,他想。毕竟,没过多久,两个人就有说有笑地走到一起去了。


  “科西嘉的魔头。”艾迪说,“当时人们是那么称呼他的。”


  “到部队逼近枫丹白露的时候,巴黎日报头版头条:“恭贺皇帝陛下抵达巴黎”!”


  于是那位希尔达小姐掩面笑了,眼睛里焕发出明丽动人的光彩。


  威廉轻声叹息,不凑巧,正好碰上罗伊探察的目光。


  “加尔文医生,你知道,我不是个擅长讲笑话的人。”他说,“还有,请原谅我方才的失礼,我并非有意。”


  “不,那没什么。”威廉讪笑,“人们在被情绪掌控的时候,通常没法预料自己会有怎样的言行,子爵殿下。”


  “你如何知道…”罗伊微微感到诧异。


  “马车上金雀花的纹样。”威廉说,“以及您的姓氏。”


  “观察的很仔细,”罗伊打量着他,“是医生的职业使然呢…亦或是,普林斯顿的学生,所固有这样的习惯。”


  “像您这样一位医生,本可以留在大城市里,而绝不必来到这座偏远的小城镇,我很想知道,这其中有什么缘由吗?”


  “因为这里的人们需要更好的医疗资源。”威廉回答,“基础设施很落后,相较于大城市,我应该为他们做更多。”


  “因而放弃了个人的优厚待遇?好极了,您就像是清教徒的典范。”罗伊不无嘲讽地说道,“第欧根尼的理论践行者。”


  威廉并未理会他。他知道,要让年轻的世袭贵族明白这一点,并不是件容易事。


  贵族们都是利己的,无一例外。


  ———


  傍晚的时候,酒客们照例在酒馆里聚拢,谈论一天里的新鲜事。


  “弗里格呢?大半天没见到他人影。”艾迪问小堂倌。


  “不知道,应该在房里。”堂倌怂了怂他的红鼻头,满不在意地答道,“喝多酒睡着了也说不定,他的婆娘陪着他。”


  “这可不像是他,他一向是个手脚勤快的人。”艾迪纳闷地说道,“我去看看情况。”


  威廉领着罗伊和希尔达坐下。希尔达眨着眼睛,好奇地向四周观望。而罗伊显出几分不耐烦,厌恶地瞧了一眼陈旧的木头椅子,倒也没再说什么。


  希尔达忽然在桌上趴下来,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。


  威廉觉得奇怪,问她在看什么。


  “老鼠们,”她指指墙角,“在搬运粮食。”


 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,威廉果真看到墙角处的一个小洞里,有老鼠在往来进出。


  “别看了,希尔达,那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罗伊本就对这糟糕不堪的环境满心怨怼,此时此刻更觉不堪忍受。


  “医生,你应该知道这小东西的厉害——中世纪的黑死病,杀死了这片大陆上三分之一的人。”


  “而我恐怕那尚且不及在三角贸易中死去的人数。”威廉淡淡地说道。


  这时候,艾迪终于从里屋出来了。他的面色惨白,额间还挂着涔涔冷汗。


  “威廉…我说,加尔文医生,”艾迪紧紧抓住威廉的右手,颤抖着声音说道,“弗里格的样子像是不太好…我恐怕……”


  威廉微微敛眉:“带我去看看。”


  他们两人走进屋子,看见弗里格躺在屋中间的一张床上,满面涨红,眼睛紧闭,胸脯还在微弱起伏。


  威廉翻看了他的眼皮,摇摇头道:“情形很严重。”


  又是这段时间以来常见的那种病症——发热、头昏、畏光,淋巴结肿大,剧烈疼痛,时而伴随软组织出血,患者通常是由于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。


  “让我想想…我现在头绪很乱。”威廉深吸一口气,“发热症…出血、感染…器官衰竭…”


  “威廉!”艾迪忍不住打断他,“现在到底该怎么办?我们总不能像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…”


  “别吵!”威廉怒意之下喊出这一句,面对着怔怔看着他的艾迪,他一时间竟不知所言。


  “对不起…我失言了。”他匆忙说道,“我这里有一些抗生素,你先给他吃吧。如果夜里烧还没退,情形可能就不太乐观了。”


  说完,威廉匆匆离开了。


  如果可以…他只想要逃离。作为一名医生,却对疾病感到束手无策的这一时刻。


  午夜的时候,艾迪来了。当两双同是疲倦不堪的眼睛目光交汇,唯一造就的产物仅仅是沉默。


  “他死了。”艾迪说,“烧退下来,发了一阵汗,然后他没了呼吸,就在我面前,死了。”


  “我很遗憾。”威廉低着头,坐在门口的石阶上。


  傍晚的风声从他们耳边掠过。


  “我以为你会有办法。”


  “艾迪…我并非无所不能、时时刻刻都会有办法,”当烟灰快要烧到手,威廉才想起要将它抖落,“在死亡面前,人们都是同样的无力,我也不例外。”


  艾迪没再说什么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一切仅仅是个开端。


  仿佛仅在一夜之间,死亡的阴云笼盖了整座小城。许多行走在街上的行人猛然倒地暴毙,一些人恐惧地躲藏在家中,以腐烂尸体的姿态被人们再次发现,面目狰狞可怖。


  殡仪馆已经停止接受一切丧葬相关的事务,因为老板已经病倒住进医院,生死不明。只留下一个小学徒留在店里,和棺材作伴。夜里他就睡在那些棺材中间。


  政府宣布封锁整座城市。


  “守城的军官说…不准任何人出城。”巴托里抖抖索索地将这个信息传给他的主人。


  “开什么玩笑!”罗伊勃然大怒,“你没有告诉他我是什么人?”


  “他说,不要说是子爵殿下…哪怕是公爵也不例外。”


  “简直欺人太甚!见鬼!难道要我在这个鬼地方等死吗?无论如何,我今天都一定要出城。”


  当罗伊怒气冲冲地来到城门口,面对一排拿着步枪的士兵时,终于无话可讲。


  “事情就是这样吗?”威廉淡淡地说道。


  罗伊有些不满:“听你的语气,就好像这是无关紧要的事。”


  “子爵,当疫病到来时,人们成批地死去,而医疗人员对此束手无策,生命的分量也变得无足轻重。”威廉轻叹一口气,抖落手中香烟的烟灰。


  浮灰带着一点微弱的火星,落在地上,灭了。也许仍有余温,然而终究熄灭了。


  他无谓地耸耸肩,站起身,准备离开。


  “加尔文医生,”罗伊在他身后说,“您现在准备去哪里?回医院吗?”


  “教堂。”威廉头也不回地答道。


  “我并不认为,在科学手段已经失去作用的时候,宗教能起到什么特效。”子爵匆忙跟上去,说道,“充其量,就像是一剂甜味糖丸,你们称为“安慰剂”一类的东西。”


  “我只想寻找一个答案,仅此而已。”威廉转过身,同他对视,“如果说,排除一切错误路径之后,所剩下的那条道路,名为“真理”。”


  在他的眼神之中,镌刻着罗伊所从未见到过的坚决和毅然。


  ———


  “哀恸的人有福了,因为他们必得安慰。上帝对我们的罪罚,我们如承恩泽,也将以渴慕之心接受。”


  “苦痛的人有福了,因为他们必蒙怜悯。若苦痛加诸于身,便是赎我们身上背负的原罪。因而无需惶恐、无需惧怕。”


  威廉坐在第一排,静静地倾听着神父的宣讲,陷入沉思之中。


  当罗伊踏入教堂时,见到的就是这情形。


  他自顾自走到威廉身边的座位,坐下来。而后启声道:“宗教信仰带给人以心灵的平和与宁静,医生,你认同这说法吗?”


  “人们大多这样认为。”威廉说。


  “那不重要,”罗伊说,“重要的是你究竟怎样想,威廉。”


  “你什么都不明白,”威廉叹道,“你什么都不懂。”


  听他这样讲,罗伊却并不恼。“如果说我什么都不懂,至少我还算清醒。”他说,“相较之下,比某些一门心思扎进宗教里的人要强上太多。”


  “大错特错,”威廉苦笑,“转身看看——去看这教堂中成百上千的信众们,在他们的脸上,你看到什么?”


  “与其告知他们真相,让他们在无助与绝望中等待死亡。倒不如让他们在蒙昧中,带着一份信仰而死。”罗伊说,“所以说,难道这是你想要给出的结论吗?”


  “医生,你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——去告诉人们,对于疫病并非全无对策。”


  “我做不到,”威廉低下头,伸手掩住面庞,“老实说,我毫无头绪。有时候我甚至怀疑,我是否配得上“医生”这个称谓。病人就躺在我面前,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,却无能为力。”


  “你已经尽力了。”罗伊说,“你尽到了一名医生应尽的义务,本不必再像这样自责和内疚。那只会让你的内心承受更多不必要的痛苦。”


  “而痛苦本没有意义,”他的目光直直地投向威廉,“重要的是,你是为了什么样的目标,而选择承受这份痛苦。”


  ———


  希尔达坐在房间里,百无聊赖地梳着头发,手里把玩着一枚红宝石的发夹。


  她的兄长将她保护得很好,至今为止,没什么人向她透露过半点关于疫病的消息。所以直到现在,她还是面带着笑容,哼唱起《糖果仙女舞曲》。


  “希尔达小姐,”有个年轻人在门外喊道,“您在房间里吗?”


  “是艾迪先生吗?我这就来了。”希尔达拢了拢头发,顺手把红宝石发夹放在床沿,匆忙跑去开门。


  门外站着那名英俊的年轻人,果真便是艾迪·伍德。


  “子爵阁下在吗?”艾迪刚一进门,便向房中四处张望。


  “我还以为您和他们一块出去的。”希尔达惊讶地说,“我哥哥大概是和加尔文医生在一起?说是去教堂了。”


  “哦,原来是这样。”艾迪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。悄悄抬起眼看一眼希尔达,脸却不自觉地涨红了。


  “那我就先走了。”艾迪匆忙说道,走之前没忘记带上房门,“再见,希尔达小姐。”


  “真是奇怪,”希尔达自言自语地说,“他好像是想跟我说什么,但是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呢?”


  她觉得有些郁闷,并且无聊。这时候她想起她那枚红宝石发夹,于是回到床前,发现那里空空如也。


  墙角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,希尔达走过去,发现在墙洞里面,一只老鼠正衔着她的发卡,一双黑色的小眼睛发出诡异的光。


  “呀,你这偷东西的贼!”希尔达又惊又惧,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。忙乱中她想起了艾迪,匆忙叫道:“艾迪先生!艾迪先生!请您帮帮我。”


  艾迪本没有走远,听到希尔达惊声尖叫,以为她遇到什么不测,连忙冲向房间。


  “怎么了?希尔达。”艾迪气喘吁吁地问。


  “艾迪先生…”希尔达红着眼圈,抱着膝盖,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,生怕脚尖触到地面,“是老鼠,它把我的红宝石发夹叼走,钻进墙缝里不见了。”


  她指了指墙根。


  “我很害怕…它们会不会到处都是?在墙的另一面。”


  艾迪皱起眉头,走上前去。他敲了敲墙体,发现这是一面镂空的墙,靠近墙面还能听到风声。四下摸索了一会儿,发现有一块石砖松动了,卸下来,里面竟然是一条密道。


  艾迪俯下身,低头将半个身子探进去。密道仅容一人通过,深不见底,不知通向何处。


  “这事情实在蹊跷…”他暗忖。


  “在这儿等我,希尔达小姐。”艾迪对希尔达说,“如果一个小时后我还没回来,请帮我转告给威廉和子爵。”


  ————


  威廉站在教堂的彩绘玻璃窗前静静端详,静默无言。窗台上雕刻着一行小字:“Repentez-vous。”他伸出手,指尖轻轻从字迹表面划过。


  “自这座教堂修建以来,它就一直刻在上面。”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。


  威廉匆忙转过身,对上那张祥和的面孔。


  “埃德罗神父,”他说,“您好。”


  “年轻人,我认识你——常常见到你来教堂听授布道。”神父微笑,“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

  “威廉·加尔文。”


  “哦,您一定就是他们口中的“加尔文医生”,久仰大名。”神父说,“人们常说,有您在镇上,护佑众人免受疾病侵扰。”


  “护佑…这说法未免太严重。”威廉叹道,“如今瘟疫席卷城市,我却越发有这种感觉——个人的力量未免太过渺小。”


  “难免如此,生死全都由命运掌控,是我们自己难以决定的。”神父说,“人虽灵智,为万类之长,可终究为上帝的造物。医疗发展,距离极限仅一步之遥。在真正的灾祸来临之时,唯有耶稣·基督的宝血,可救众人。”


  “我不明白,”威廉说,“神父,您口中的“极限”,难道我们不能够试着去超越它吗?为何要等待上帝的救赎、而不是我们自己救赎自己?”


  “那只会带来无尽的灾祸!”神父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强烈,“巴比伦塔就是最好的印证。以凡人之愚昧,一味地试图去挑战神的权威,必受神罚惩戒。”


  威廉愣了愣。


  神父意识到自己言辞太过激烈,缓和语气道:“唯有皈依圣父,方可蒙获赦免。”


  “医生,你在这里?真叫我好找。”说话之间,罗伊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跟前,“和神父在谈些什么?不妨说来,让我也听听。”


  罗伊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,投向神父,“恕我冒昧,埃德罗神父。”当他说出神父的名姓时,吐字很缓、而发音极其滞重。


  两个人之间浓重的火药味,不言自明。


  “只是一些形而上学的问题。”威廉不动声色地挡在罗伊身前,而后说道,“我以为,你不会感兴趣的。”


  “医生,切勿盲目地以己度人。”罗伊轻笑,觉察到威廉的不满,故意从背后亲昵地拍拍他的肩,“不介绍我和神父先生认识一下吗?”


  说到这里,他扭头看一眼神父,“我由衷地对神学、以及哲学问题很感兴趣,并且,还有一些其他问题想要请教您。”


  “这位,”威廉轻咳一声,“是我的一位朋友,罗伊。”他刻意想隐去罗伊的身份,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。


  “罗伊·瓦伦丁,”罗伊朝神父伸出右手,在这一举动之中,却丝毫看不出半点友善的成分,“幸会。”


  威廉警告似的瞪他一眼,而罗伊显然毫不在意。


  “啊,是子爵殿下。”埃德罗神父笑笑,勉强伸手同他相握,只握到他冰冷如铁的手指,“这也是我不胜的殊荣。”


  ———


  艾迪匍匐着身子,沿着那条幽深的密道缓慢前进。离入口越来越远,四周的光芒近乎消失。


  他伸出手摸了一把石壁,潮湿、像是带一些水汽。却又并不像水的触感,十分滑腻黏稠,令人感到非常不适。


  等到那东西在指尖半凝了,艾迪轻轻闻了闻,有腥臭味,像是腐烂的尸体。


  他不禁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一阵恶寒。


  “好吧,我倒要看看,你这条通道到底通往哪里。”艾迪将随身的照相机取下来,带子束紧,牢牢地绑在手上。“就算是杀人狂魔的藏尸窟,我也认了。”


  打定了主意,他咬咬牙,继续向前挪动。


  慢慢地,已经可以看见远处的一点光亮。随之而来的则是愈发浓重的血腥味。


  到出口了。艾迪猫着身子,紧紧贴着墙侧,终于,当双腿触到地面,他悄无声息的从墙上翻下来。


 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,四壁有燃起的蜡烛。不久之前还有人待在这里,艾迪想——也许现在仍还在这儿,也是说不准的事。


  艾迪尽可能躲在阴影里前行,依靠四周的石壁,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身形。


  远远地,他看到一个石制的祭台,四周很暗,看不清确切的情形。但腐朽的气味难以掩盖,一定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。


  艾迪从墙壁上取下一盏灯,壮着胆子继续向前走,走过一段石阶,发现地面上满是血迹。沿着血痕一路往前,可以看到墙角凌乱地堆放着几具骷髅,骨殖上密密麻麻布满某种动物的咬痕。


  在祭台的旁边,横陈着一具干尸。


  “哦,该死!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?”艾迪看着身边的一切,愈发感到触目惊心。“见鬼了,又是干尸、又是骷髅!”


  他深吸了一口气,勉强镇定下来。


  “好吧,艾迪,放轻松,想想在前线…你随军的时候,迫击炮轰向放空洞…你没当逃兵,对吧?”艾迪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道,“或者,在战地医院里,你见识过的要比这多得多了,这种场面算得上什么!”


  尸体旁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。艾迪将它捡起来,是一本金属镶边的红皮书,像是很有些年头了。翻开来,是一本日记、又或者研究笔记一类的东西。


  封皮上用金线镌刻着主人的名字“塞缪尔·珀西”,以及一句他不太认识的文字——“Pardonne-moi。”


  艾迪小心翼翼地又翻了几页:


  ·6月24日,雨。我所知道的这座小城,在夏季总像是这样的炎热多雨,和我家乡的四季如春实在太不相同。我不喜欢雨,无论是雨前的闷热、或是雨后的空寂,都叫人感到无比压抑。神父说他也是。雨水在肮脏的沟渠中汇集,暗地里滋生了太多的疫病的诱因。奉耶稣·基督的名求,我由衷期望雨季停息。


  ·7月9日,多云。将近半个月过去了,疫情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加严重。教堂里救济的病人,几乎已经把小礼拜堂都填满。我不忍心听他们痛苦的哭喊声,我夜不能寐——每当我看到,可怜的孩子们身上被那种丑陋的毒瘤侵占。神父不眠不休,守在病人们的窗前,为他们做祷告。我想去劝劝他,再这样下去,他的身体肯定吃不消。弥赛亚,你的福音何日降临呢?


  ·8月12日,阴。“没有希望了,”我对神父说,“上帝死了——他对人们的苦痛视而不见、听而不闻。”神父很生气,他打了我。“塞缪尔,”他冲我咆哮,“现在你给我滚出教堂,马上滚出去!”对不起,神父,我并不想惹你生气。我只是太难过了。喉咙里很痛、浑身没有力气,继续待在这里,我也只会成为你的拖累。


  ·8月15日。我看到上帝的圣光正向我临近,我知道,很快了,已经并不远了。如果我还剩下一点力气可以祷告……神父,奉生子、圣母、圣父之名,愿你平安。


  “可怜的孩子,临死之前都在想着他的神父。”艾迪想,“事情为什么会糟糕到那种程度呢?”


  他举起仍在颤抖的双手,让灯光照进幽深的祭坛中央。随后出现的景象,几乎令他全身都震悚。


  “上帝啊…”他喃喃道,“…到底怎么会…”


  黑压压的老鼠,如同蜜蜂填满蜂巢一般,挤满了整个石制祭坛。见有火光临近,他们一窝蜂地拼命向下方的阴暗处钻去。


  当它们嗅到艾迪身上的活人气息,却仿佛受到什么刺激,疯狂地、不顾一切地向上涌动着,像一群炼狱里爬出的恶鬼,渴求着血肉的浸润。


  “去!滚开,你们这群鬼东西!”艾迪踢开一只撕咬着他裤脚的老鼠,转过夺路狂奔。


  老鼠从四面八分汇聚而来,如一股黑色的暗潮,铺天盖地袭卷。艾迪没命地跑着,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,每一只老鼠被他踩碎时,骨骼与肌肉迸裂所发出的清脆声响。


  但他明白,他绝不可能停下来、绝不能被恐惧击溃——否则,那些角落里的森森白骨,会成为他最终的下场。


  他终于来到一扇门前,狠命想要推开它。


  门锁了。


  一把铜绿色的铁锁牢牢将它拴紧,尽管与外面那个光明的世界仅一线之隔。


  “不…不应该这样的!”


  艾迪绝望地闭上眼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在神父和罗伊的谈话持续的这段时间内,威廉在四下里转了转,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。教堂里打扫得一尘不染、窗明几净,甚至宣讲台上刚打完一层蜡。


  但是当他来到一扇古旧的青铜大门前,准备推开门看看时。神父仿佛注意到什么,走上前来,不知有意或无意地挡到他面前。


  “你的朋友是一位很有趣的年轻人,”神父满面笑容,看起来依旧极其和善,“但是和我所知道的贵族子弟们不同,他仿佛是个唯物主义者,这点令我有些惊讶。”


  “哦,是的。他常会提出一些很新奇的见解…”威廉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扶上门沿的那只手,顺带着擦掉指尖沾染上的一丝血迹。“恕我冒犯…神父。”他说,“我想请问,这扇门通向哪里?”


  “这是二十年前废弃的小礼拜堂,”神父说,“曾经有教士不堪忍受流言,竟然选择在里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…所以我们就将它封闭了。唉,奥利弗,多好的年轻人…”


  提起往事,神父显得分外感伤。


  “我十分遗憾,”威廉说,“愿在天国的荣光内,永安他的魂灵。”


  “啧,依我看,自我了断是懦夫的选择,本质和逃避没有两样。”罗伊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上前来,在青铜门前上下打量一番,甚至伸手检查了一下那把巨大的锁。


  “犹如现在的一些人,大难临头却无动于衷,竟然还把希望寄托于福音和神迹。”


  威廉看得出,在罗伊探察的同时,神父脸上的神情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紧绷,尽管他竭力掩饰着这一点。


  “简直不可理喻!”神父颤抖着声音,愤怒地说道,“你竟敢怀疑圣经的教义!何等深重的罪孽!”


  “你已悖离了上帝的旨意,这座教堂里没有你的庇身之所!出去,你们统统都给我出去!”


  威廉和罗伊几乎是狼狈不堪地,被赶出教堂外。


  “你太失礼了,”威廉回头看了罗伊一眼,不愿多说什么,转身就走。“真不明白,你怎么能在神父面前说出这种话。”


  “哦,得了吧!”罗伊略带几分鄙薄地说道,“他连梵蒂冈现任的红衣主教是谁都不知道,亏你们称他为神父。”


  “你最好离他远一些,不然你迟早会感到后悔——只是作为朋友而言,对你的衷心劝告。”


  “好吧,我知道了。”威廉无谓地耸耸肩,“你不用刻意地再强调“衷心”。”


  “说不上为什么,从我看到他时,我就想到一个词。”罗伊的目光冷冽,“伪君子,如唐璜般狡诈的小人。”


  “哦,得了!”威廉说,“我知道,有一些人天生就合不来,这是难以改变的事。然而就此污蔑诋毁他人的品行,实在有些说不过去。”


  “老天,我真不明白!为什么你总要袒护他?”罗伊怪异地看他一眼,“事实很明显不是吗?那间屋子里一定有古怪。”


  “听着,罗伊。”威廉悄声附耳道,“如果真有什么蹊跷,我们犯不上和他起正面冲突,这只会让事情越闹越僵。”


  “一切盖棺定论,都要以证据为基础。现在就算我们想要指控他,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,法律程序是对他有利的,那只会叫他冠冕堂皇地逃之夭夭。”


  “所以,子爵,请稍安毋躁。”威廉说,“如果至今为止我的行为让你产生怀疑,我想我有必要向你澄清一点:自始至终,我的立场从未有过动摇。”


  罗伊的神情有些复杂,他定定地看向威廉,似乎想说什么,终是未能开口。


  沉默了半晌,他才启声道:“我相信你,医生——也请你记住这一点,无论你想要做什么,我都会站在你那一边,尽我的全部力量,支持你。”


  “哪怕是注定要和某些我们所未知的,恐怖的、强大的东西,站在对立面。”


  ———


  当艾迪睁开眼睛,眼前明亮的白光刺得他想要流泪。


  “我死了,”艾迪想,“但是死不瞑目。”


  “老天瞎了眼,我一辈子并没有干过什么坏事!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

 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发笑,那笑声并不大,却无端令他感觉熟悉。


  接下去艾迪看清了——神父正站在房间角落里,看着他,如同在看一场好戏。


  几乎是一瞬间,艾迪什么都明白了。


  “杀人魔!我和你拼了!”他咬牙切齿地说道,恨不能即刻冲上前与神父拼命。然而终于落了空——他被绳索死死地缚在十字架上,难以动弹。


  “小伙子,我佩服你的勇气。”神父笑笑——当你看到这笑容,总会觉得他是和蔼可亲的。艾迪却觉得,从未见过比这张嘴脸更加狰狞丑恶的面容。


  “但是很可惜,勇气并不能成为你愚昧鲁莽的行径的借口。所以,作为惩罚,应当将你献祭,以平息圣灵的怒焰。”


  “你疯了!”艾迪不可置信地说道,“上帝不会饶恕你。”


  “在我所侍奉的圣主的教义中,唯有牺牲献祭,方可获救。”神父正色道,“你们众人是多么无知,如亡羊迷失于歧路。”


  “你是鼠疫的罪魁祸首,你一手造就这场灾祸!”艾迪恨恨地说,“人们知道这一点之后,绝不会放过你。他们会将你告上审判法庭、然后送上绞刑架。”


  “不,恰恰相反,他们会感激我。”神父饶有兴味地说,“对我感恩戴德、顶礼膜拜,如同朝圣古代埃及的君王。”


  “在灾难临近之时,人们无比渴求一些神迹的降临——此时此刻,我并非灾难的缔造者,我只是将圣灵的福祉引向人间。”


  “简直一派胡言!”艾迪不住挣扎,嘴里谩骂着他所能够想到的一切最恶毒的词语,“你这个阴险的野心家!你是撒旦的化身!”


  “阴险也好、丑恶也罢,当我站在权力的最高点,我将受万人敬慕,这些肮脏的词汇统统都会被抹杀掉。”


  “听好了,小子——当那一时刻到来,我将会成为无比接近圣灵的存在。不,我即为圣灵!”


  神父走近,拎起艾迪的衣襟。


  “现在,我要用刀划开你的脖颈,把你献祭给圣灵。”神父指了指祭坛里的老鼠,“这些可爱的小东西,会是最好的见证——别担心,它们会处理得很干净,不留一点痕迹。”


  “你这样的行径…对得起塞缪尔吗?”艾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,直直地同他对视。


  “塞缪尔…你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个名字!”神父脸色微变,随后却笑了,“那家伙,不过是个渎神的叛徒,说到底,和他们都是一类人。”


  “那孩子染上了鼠疫,却还担心传染给你!直到临死前,他还向上帝祈求,希望你平安无事!而你却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…”


  “那些…已经无关紧要了。”神父眸光一黯,“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,再没有退路可言了。”


  “不,并非这样。”


  门被打开了,威廉一行人走进来。


  “Repentez-vous。”他说,“您还记得吗?这座教堂的创建者,在窗檐上刻下的那句话。”


  “上帝向人间投下了罪罚,但他也曾给过人们改悔的机会。”威廉接着说道,“如果说“原罪”是一切恶行的开端,那么“宽恕”会为这一切画上终结。”


  “太晚了…已经太晚了。”神父呆呆的站在原地,不知所措,只是一味地重复这句话。


  “没有什么人能宽恕我!我也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的怜悯和宽恕!”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大笑,拿起祭坛上的刀,而后径直向威廉冲过去,“去死吧!医生,除了我之外,没有人能救得了这座城镇!”


  事情发生得太快,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威廉想要躲闪,可是已经来不及了。


  “砰。”


  枪声响了。


  子弹穿透血肉的声音。


  神父倒在地上,痛苦地呻吟。他的膝盖骨被打碎了,汩汩地涌出鲜血。老鼠嗅到血腥气味,正蠢蠢欲动。


  威廉几乎愣在原地,直到罗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。


  “走吧,一切都结束了。”罗伊一边说着,一边快步上前,解下捆绑着艾迪的绳子。


  “给你。”罗伊将相机递给艾迪,“请帮忙拍下作案现场,当作呈堂证供。”说到这里,他特意转身看了一眼威廉。


  威廉朝他撇撇嘴。


  “还有,这个地方不宜久留。”说完,他转身走了。


  “像他一贯的作风。”艾迪轻叹一声,问威廉:“他究竟什么来头?我看,不只是区区一个子爵那么简单。你见过贵族的纨绔公子哥随身佩枪的?”


  “有待查证。”威廉若有所思地摇摇头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九月份的第一场秋雨,送来湿润的凉意。在空气中,你可以嗅到草叶清甜的芳香。


  雨水如生命的源头,滋润了干枯的河床,同时也补给这干涸的盐湖——水面开阔,在日光的照耀下,辉映出清亮的光芒。偶尔可以见到三两游人,相约泛舟湖上。


  威廉·加尔文医生站在窗前,静静地观望着这一切。他的桌上放着刚刚收笔的医学报告——“鼠疫的预防及治疗”


  “你知道,永远会有春天。”有个不速之客拿起他床头的书,翻到书签所在的那页,而后自顾自地读了起来,“冰雪解冻后,河水仍会继续流淌。”


  一边读,他还不吝言辞地大肆发表评论:“写得不错。医生,想不到你会喜欢读这一类的散文。”


  “冷雨不停地下,扼杀了春天,仿若年轻的人莫名地死去——啧,这一句在我看来,就比前面两句要逊色得多。”


  “恕我不能苟同。”威廉一边说着,自罗伊手中把书拿回来,压在报告的上面。“另外值得一提,这是一篇长篇小说的开头部分。”


  “你要去哪里?”罗伊在他身后问,“我猜,总不会是教堂。”


  “医院。”威廉回答,“病人还等着我,例行的身体健康检查。”


  “忙完了,有空去酒馆喝一杯吗?”


  “子爵阁下盛情相邀,我又怎敢推拒。”


  “看来,子爵这身份还真是好用。”罗伊轻笑,“可惜预定的期限已经到了。”


  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威廉大惑不解。


  “可惜啊,可惜——一向观察敏锐的加尔文医生,唯独这一回失策了。”罗伊仍是笑,“我并不是什么子爵,只是奉命扮演子爵的身份而已,为了安全起见。”


  “那么,真正的子爵在哪儿?”


  “如果你还记得的话——我们的巴托里老兄,一路上,他可真是累得够呛。”

     ———END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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