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此百离

夏之日,冬之月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《谛听》

  【“先生,“谛听”这种兽,是怎样一回事呢…”


  先生捋一捋胡须,终于未像上次我问起“怪哉”时一样地愀然作色,反而很和蔼地笑——大约他只当我从阿嬷的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里看到这一名讳,这才发问——却不知晓是我偷偷又去画摊边看了“真假美猴王”的那一篇。


  “眼耳鼻舌身意,心领神会,则可洞知八面来风。”我谨记先生这样讲。于是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:从此以往,我总该去仿效那“谛听”的行迹。】


  阳光倾洒下斑驳陆离的影,细小的微尘,游丝一样在光影间律动。


  白岚英斜倚在阳台,左手底抚摸着一只狸花的猫儿。右手就此合上她幼时的一册日记,觉出一种百无聊赖的兴味。


  她本该学一些人,每到忆起往事,往往扼腕而叹。泪落时尽是悲苦,待要流干了、淌尽了,余下的也只是麻木空寂。


  楼上传来摔打物件的响动。男人厉声在怒骂,女子哀哀戚戚地告饶。


  “闹的这样厉害——真叫人透顶的厌烦!”岚英只嫌着他们聒噪,“扰我半晌的清静。”


  至多至少,也仅是扰她清静而已。毕竟这人世间悲喜,本非相通。别家的悲欢喜乐,亦都同她不甚相干。


  忽而万籁都化作沉寂——死一样的缄默。


  “莫不是凶杀么?”岚英心里“咯噔”一声,她想起前日见报的新闻。


  ——好在,她又从短暂的岑寂之后、公寓那薄薄一层楼板的震颤中,听出女子细微的啜泣声来。此前心中所觉出的恐怖,一并消除了。


  岚英索性就站起身,走过去,靠在那一架象牙木的钢琴旁边。


  她作势去揩那一层落得很死的尘埃,将指头尖摁在最末的那一支黑键上。仿佛摁定某种死生相关的约契。


  “嗡…”老旧的琴箱发出沉闷的共鸣声。


  “也许百十年后的某个墓穴里,死魂灵们也像这样的长叹——教堂里的咏叹调,归根结底,叹着些什么呢?”岚英胡乱地想,“这世间太多苦寂的人了罢?”


  末了,终又是死般岑寂。


  岚英在心底揣想着:楼上的那一户,要么两人重归于好,拥在一处沉沉地睡去了,泪痕混杂着恬笑,一并干涸在脸颊;要么则是女的摔门抹泪跑了,男的那个喝闷酒,醉倒不省人事。


  “那么…我呢?”


  她自言自语地发问。


  ———


  岚英在年纪更轻一些时,全然是个可以称得上“清秀”的女孩子。然而也仅仅是清秀而已。


  每当她同思怜、玉眉们一道走在街上,到底就发觉出她自身的卑怯。


  她常觉得自己像璞玉,如若细细打扮一下,模样未见很坏,总归是可以见人的。也许有男子愿同她说说话。


  思怜、玉眉,她们却生生将她这可怜的一丁点儿权利都剥夺去。


  思怜果真是名副其实的、那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女孩子。穿著一身素丝掐领的旗袍,亭亭地、风荷似的立在那边,姣美而绝不显怯弱。大抵一切有自傲资本的,绝不在明面上彰显出他们的自傲。


  玉眉的样貌比思怜稍逊色些,诚然也可以算作是美人:生着白净的脸颊,颧骨略高,淡色的唇有些轻薄。一双凤眼吊梢,显出几分凌厉。好在那一对秀眉生得极好,生生又将局势补救回去。


  “思怜、岚英,同我一道上跳舞场去罢!”玉眉一阵风似的,从当中挽了她们二人就走。


  岚英从嘴角牵动一抹苦笑:“你是知道的,我母亲管我严得很,唯恐她不会允。再说,交谊舞我又哪里会!去也只叫人添了笑话。”


  “岚英,我们早都是十八九岁的人了,难不成还没一点自己抉择的权利么?”思怜在一旁好言地劝,“况且,去舞场里头哪里是为了争出跳舞的高下来呢?各人都只为了各人的欢欣罢了。”


  “我只是怕…”岚英嗫嚅着,“妆容又不相宜、衣装又不甚得体,归根结底,我还是不去的好。”


  “这好办!”玉眉热络地挽了她的手,“包在我身上:你随我一道回家去,让我替你收整一番,保准大不相同。”


  “那如何好意思…”岚英退却了,终于妥协:“好罢、好罢…只要别太晚,我同你们一道去便是…”


  玉眉这才笑逐颜开。


  三个人并步走在一处,岚英步子小、走得慢些,余下思怜和玉眉肩并着肩。岚英落单在后面,自顾端详着她们两人各不相同的发式。


  思怜单是拿一支檀木的簪子随意一盘,一树孤傲冷艳的寒梅似的,亦有她不胜绰约的风姿;玉眉的发辫编得细致,烟紫莲青的缎带,似绮霞延绕,俨然是西洋的形制。玛瑙的耳坠儿,莹润透亮,蜜一样底衬托着她纤白的肤色,风铃一样底清响。


  “你近日里可还同他走得近么?”思怜挑挑眉,没来由地向玉眉掷下此一问。


  “他?他实在是清高极了!”便听玉眉吊着她那尖细的嗓儿,抑扬顿挫的哼出这一句来,“我道那阮公子,还真拿自己当作圣贤呢!非梧桐不栖、非竹练不食,整日里也不沾人间烟火气,只知道“餐风饮露”!”


  “说的是谁呀?”岚英听她们心照不宣一样、没来由地说了这一通,只觉得一头雾水。


  “是说阮家那位少爷,阮漱云呢。”思怜笑弯了眼眉,“——说到底,他人并不坏:没有那些纨绔的恶风习气,倒像是学识很广博的样子。然而到底有些傲,为人处事又不大灵光…常闹得人很窘、他还不自知。”


  “哼,思怜,你倒是识尽了他的好处!”玉眉拿眼将她一瞟,冷哼一声,满嘴的刻薄讥诮,“——可不是么?似他阮漱云那般的人,顶好的去另谋高就,寻着个家大业大的俦侣作依傍。我这破门破庙,真盛不下他远道而来的和尚!”


  听她这样讲,思怜连连蹙眉,心中本已十分不舒坦。加上素来厌恨这类含沙射影的阴险譬喻,不由得当即恼了:“玉眉!你想讲什么,大可以直截了当地讲、不必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——我既不懂、也不乐意听你这套哑谜!”


  岚英听着她们火药味浓重、情形大抵就要不好,于是适时充当起息事宁人的角色:“好了…好了!大家难得聚一聚,见面便是针锋相对么?”


  心底却暗暗地留下这样一层疑问:她们口中的“阮漱云”,究竟是怎样的人呢?


  ————


  舞场里面人声喧哗。


  舞,曼陀铃的琴音上曳动着,狐步妖冶的舞。多姿、回旋、曼丽。女子娇怯地笑、男子柔声地轻诉。联翩的裙尾,掀动欲海内狂澜。


  岚英孤身坐在落寞的一角内,冷眼旁观着别家的悲欢离合、嬉笑怒骂。她惯用一双不含悲喜的眼,去观望这世俗纷扰。


  她的孤独不在荒原上,而在人群中——在世上生活过第十八个年头,名叫做岚英的女孩子,方才明白这道理。


  人与人之间尽是隔阂而已,一层无可奈何的悲哀的厚壁障。情感难于相通,永无真正意义上的“感同身受”、“将心比心”。


  除去利害关系,寥无几人愿意静心倾听你——除非你戏剧性的大悲大喜,堪可成为他们闲兴无聊时的谈资。


  自身的困苦和哀愁,如倾泻一汪苦水,剖心沥胆地向旁人倾诉,每每沦落成为街头巷尾口耳相传的歪曲笑柄。


  岚英无端感到一种惊悚、一种恐怖。


  有时她宁肯断绝她自身与外界的一切往来,索性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。


  人世便似飞鸿踏影,渺然无际——从来她都置身局外,偶尔地勾起嘴角,也只是勉为其难的莞尔作罢。


  到底是他来了。


  岚英低敛眉宇,仿佛仍专注在她自己的活计——她宁愿他看去也是如此。


  阮漱云早先并不言语,怔怔地望着她,有半晌出神似的。岚英虽纳罕他的舞伴往何处去了,终没打算开口问询。


  风吹来,眼睫落进眼里,似一根麦芒的扑簌。岚英轻轻伸手拂拭。拂亦难拂去。


  “白小姐。”阮漱云道。


  岚英有些局促地回过身去,勉为其难扯出一抹笑,嫣然。可哪里有人知晓,她分明连心头都在发颤。


  岚英眼睫一颤,看出阮漱云嘴角微微动了动,自唇边艰难而缓慢地吐出一段字句。


  “死”——岚英听到这骇人的字眼,自他的口中吐露。她便圆睁了一双杏眼,几乎失态一般地喊叫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
  阮漱云依旧神色淡淡的,眼皮抬了一下,很快又垂落下去。嘴唇又是飞快地一动。


  “这样不好。”阮漱云道,“你总静静地坐在那儿,像一座雕塑般的死气沉沉,少一些生的意味。”


  “是么?你竟这样觉着么?”岚英颤声道,有些不自在地拢一拢耳畔的鬓发,系作绕指柔。而后戚戚然一笑:“我却觉得,我是生意盎然的——你瞧,我分明是坐在你面前,这样看来,我确乎是活着。”


  阮漱云的目光终是探向她眼底,寒锋一敛,刈删着她茫然无济的心绪。


  “活着。”岚英再度将这字眼咀嚼上一遍。她的眼波流转,眼底横卧着,一枚临水枯叶所能掀动的微澜。


  “好罢。既然如此,也便如此罢。”阮漱云又看了她一眼,语气中夹带着岚英所不明白的奇怪笑意。“要知道,我们尽是活在这样的世上。”


  ———


  一夜的欢谑尽歇。岚英缓步地从舞场中退出,绕过拐角的罗马柱,忽而望见一道纤细的影,就俯在那边的雕栏边上,低低地、压抑地啜泣。


  莲青的、烟紫的缎带,尽数叫她扯散开,胡乱地缠在手指间,两条相互蜿绕着的小蛇似的,闪动着幽惑的微芒。


  “…玉眉?”岚英试探着问道,“怎么在这里呢?大家都散了,天这样晚、我们早些回去的好…”


  “我只是觉得,也许并没有什么意思…”玉眉也不答话,低垂着眼帘,漫不经心地盯着指尖的丹朱,“我想,也许我从不明白、你们都不明白。”


  “——生在这样的家庭里面,在你们看来,一定觉得算是我的运数罢?”她自顾在指尖纠结着缎带,“随意地就去同旁人纠葛不清,岚英,你同我说实话,你莫非认定那就是我的本心吗?”


  “唔…并非是那样、并非像你所想…”岚英很是窘迫,一时间不知所言,“…我…玉眉,说实在的,我从来都只是羡艳你——你看,你有着这样的好样貌、这样的好出身…没人敢说不欢喜你…”


  “不!那都不是我!只是附加在我身上的空壳!”玉眉歇斯底里地嚷道,“你们…你们这些人!我真恨…”她咬牙切齿,恨不能啖谁血肉。惨白的指头尖,针一样直指向岚英的面孔。


  岚英登时煞白了脸,整个人失掉血色,向后趔趄了三两步,怯生生地扪紧了胸膛,微弱地喘息着,几乎便晕厥过去。


  玉眉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:她方才的怨怼,哪里是冲着岚英而发呢?于是她赶忙上前去,将岚英搀起来。


  岚英仍是喘,恹恹地歪倒过去,颤颤巍巍地俯在她的肩头了,犹如叫箭镞伤及要害处的小兽。


  “岚英,都是我不好!是我犯了魔怔,迷了心窍…你尽可以打我、骂我!只求你可怜可怜我、原谅我罢,好么?”玉眉一双眼底已泛出泪光涟涟。


  “没事的…”岚英微声道,勉强挤出一个笑,“玉眉,那并不是你的错…没事的…”


  玉眉仿佛溃塌了最终的壁垒,便呜咽着扑向岚英的怀中去:“他又是同别的女子传着信笺!一封又一封…我不知为甚么那样?分明早先时候还付那般信笺与我…口口声声地说“见字如晤”、“见字如晤”!”


  “我叫人玩弄在股掌间、却仍不自知,抱守着愚昧的痴心妄想呵:我总以为,我于而言,总该与旁人有些许不同。如今才晓得:在他眼中,我本就无所谓有、亦无所谓无…”


  “他是个可恨透顶的人…即便这样,我到底还是爱恋着他…我恨自己像这样不争气、这样的恬不知耻!可我…可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?”


  ————


  岚英刚一进楼道,便听到有人在高声地哄吵:“欸,听说了么?有人正打架呢,打得真是厉害极了,要我说,单是头破血流都算轻…”


  岚英微一蹙眉,朝臂弯里揽了揽她的几册诗文卷集,快步想从这嘈杂间踱过。未曾想,旁人口中一闪而过的名姓,却生生将她拦阻在途中——


  “你说是谁先挑的头?还不是平素里性子乖僻的那个阮漱云,说是搬起椅子便向人头顶掷过去…不晓得他哪来的胆子、哪里又这样大的脾气!”


  “唔…我倒觉着他仿佛是在理的。毕竟还是旁人诋侮他在先,将他骂作“丧家狗”,不是么?”


  “这倒也不错。不过…现在早是文明的时代,若是作文明人、行文明事,别人诋毁,同他辩驳事理就得了,全然犯不上要动手——简直野蛮、同野兽的行径没甚么两样——反过来,大约确凿证明他从属于犬的同类。”


  岚英向来厌恨着背地里议论旁人这类行径,听闻那言辞粗鄙,更觉嗤之以鼻。


  “别家的事…哪里同我相干呢?便听上一耳朵罢,莫去趟那浑水…”岚英警告自己似的,这样想着,聊以遏止心头蠢动。


  “可是,阮漱云…”她的身心却仿佛不再听由她的支使,分明是挪移了。


  ——近了,是近了。


  远远地望见,那青年的男子立在那儿、背倚着墙畔。仿若屹立于海崖之渊的礁石,周遭是流言蜚语的暗潮,汹涌激荡。


  他那铁青的目光,锥刺向鸦一般的人群。似壮士卸甲断腕的悲壮,巍然不可凌。


  “你要疯,顶好的便出去疯——莫要在这儿扰了大家的安生。”终有些女同学看不惯,冷而嘲讽地对他道。


  ——很正大光明地站出来,说着一些公道而正义的言辞,正合于所谓“大家”的立场。


  阮漱云猩红着一双眼,死死地瞪视,仿佛彻底被激怒的兽。


  那目光分明未落在岚英身上、确凿是落在不相干的人身上。岚英却感到遭击打一样,魂悸而魄动、全体都震颤了。


  “不公呵!”她痛苦地按捺着心口,“他并未做错什么!却是这样孤立无援…”


  阮漱云将拳举起来——一双拳狠狠攥紧,筋络分明——作为宣誓同众人对峙的铁证。“放开我!”他对来阻拦他的人说,“谁也别管我!”


  随后他摔了门,径自往外面去了。


  众人早对阮漱云的古怪司空见惯,只把他当成富家子里的异类——颇有几分类同于那离经叛道的“贾宝玉”,背离了正统——于是大家都拿他作公敌。


  所以,有好事者也只是说:“还是去瞧瞧阮漱云罢?照他那脾性,兴许一时意气、自寻了短见也未定。到时我们便不讨好了。”


  这颇有些荒诞不经的决议,到头来认同者竟还不占少数。


  岚英自觉阮漱云到底不像他们口中所说那样的软弱。同时心中又萌生了一种莫名的悲悯。


  “他与这里的人都是不同的。”她默默地想,“像是鸿鹄与燕雀们,终究不能够相融——至少在我眼中,他与任何人都不同。”想到这里,岚英怔上一怔、有几分神识恍惚,于是慌忙掐了思绪。


  “你便出去走上一趟,”她自语道,“倘若不早不晚、两个人正是遇上了,便算作天命际遇;倘若不巧错失了彼此,那也无话可讲。”


  ———


  上海滩在夜色中鲜活。


  黄浦江在夜空下沉默。


  喧嚣着的,是隔岸的灯火,晓星似的扑朔。石桥边的那座塔楼,爬山虎栖息于其上,也静静地熟睡了。


  远远地,轿车的灯光现出来,在一片夜色朦胧内映照出青白。那白光从黑暗中探出一条道来,像无尽的巨兽之口,要吞吃人的目光。


  似这般惨淡的呓语,别家是不曾有过的。玻璃器皿摔烂在地的声音,喧哗。


  岚英知晓,那是阮漱云。她有些怕他,却无法抑制她自己去想一些同他相关的事情。


  他并不言语,铁青着脸色,满面镌刻着鲜红、狞厉的五个字:“我恨我自己!”


  他痛恨他的懦弱、无能、卑怯——一切的劣根性的隐症,暗色疮瘢样固结,凝固在他的心底。


  因为恨,他便狠狠地惩戒他自己。将丑陋的暗疮撕裂开,哪怕殷红的鲜血渗透出来,至少他觉出鲜血的纯净。


  他便砸、破坏。在他自己这索然无兴味的屋中,毁弃掉过去他所珍爱的一切——染着丹蔻香水的恋人书信、珐琅彩瓷的小吊钟、插一枝蔷薇花的琉璃杯盏,纷纷地破坏掉,将它们精巧可怜的形体摔烂,直至剩下满地的残骸渣滓。


  “阮漱云!”岚英已出离惊惶。


  她分明见到摔碎的瓷片上沾染了鲜血。她怕接着想下去——怕,岚英是真怕极了——似骇看那啖血的猛兽、怪状的鬼魂。她怕拿正眼去将阮漱云瞧上一瞧。怕见他额角处磕破的伤疤、怕见他死死盯视的神情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窗外雨声雷鸣大作。


  四野微茫,苍烟舒卷,暮霭连天。


  岚英手底那支宝蓝珠笔已倦,百无聊赖似的涂抹着深浅的墨痕,在淡青信笺上洇晕开,像哥窑的裂。


  当她起身移步,将乏了的目光暂且从书案前挪向窗沿,便觉出那水雾滤过重帘,微冷的风簌簌扑向人面,浮光掠影不见。


  那一扇窗,仿佛远隔着一个别的人间。


  她自身是遭困阻在高阁,烟锁重楼、难见武陵舟。却分明听闻那别家的欢声笑言、几处悠远绵长的歌声,一并由清风挟带而来。


  窗沿上,学名叫作“槐蚕”的小虫,笨拙地蜷缩着身子,触角动一动,颤栗着盘绕上槐树摇晃的枝叶,终于很可怜地摔下来。它并不显出沮丧,很固执地尝试着。


  岚英在心中焦灼着:“抓紧那枝桠、你只管将它抓住!”


  这时候,飞来一只翎上带纹的斑鸠,也不鸣一声,用喙尖一叨,只在窗棂上留下很浅一抹绿色痕迹。它很灵巧地扭过身,翻一翻翅,歪头打量岚英,仿佛正忖度。


  岚英怔怔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,没来由觉得,那鸟雀的眼中闪动着极可怖的光——黢黑而亮,暗地里纠结了诡计一样。


  岚英从睡梦中惊醒。泪水洇透了枕巾。


  她披散着长发,神识恍惚,一双眼怔视着卧房的吊灯。窗外黑蒙蒙一片,无星无月,叫她辨不清是真、亦或是梦。


  她的梦里,就常是这样永无止境的黑夜——台灯永远都打不开。


  黑夜里,上年岁的女人向她走来:模糊的惨白面容,分明堆叠着几层铅粉的浮动;鲜红的唇色上,暗地勾勒着一尾赤练蛇的吐信。


  岚英分明不认识这女人,而那可憎的身影后面,却又分明烙印着这样一个骇人名号:“阮漱云母亲”。


  女人勾勾唇,招手要她过去。


  岚英木木樗樗,像个提线的小人偶,机械地挪到她面前。于是那女人的脸孔,生生在她面前改换了样貌——变作狞恶可怖,凶兽一般“嘶嘶”地朝她吼叫。


  岚英惨叫一声,终于从噩梦中挣脱出来,却久久难能够释怀——她从不曾做过这般令人费解的梦境。关于一个她所素未谋面的、旁人的母亲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窗边滤下新槐斑驳的影,日头仍高照。室内的人声喧哗已不再。


  窗外,听见小孩子的嬉闹,两三个、三五成群也未定,你一言我一语;清脆的、顽皮的鸟鸣,短笛般娇俏,花腔内带一点诙谐的韵;槐树叶子“桫桫”在树梢作响,淅淅沥沥,不是落雨、是槐花的余香倾落满地…


  岚英喜欢趁众人喧哗时,聆听他们言语,从中择取同她自身并无瓜葛、却着实有意思的语句,耐心地品评一番,而后在心底悄无声息地笑。


  面上则浮现出一种状若无害、实则并无意义的微笑。岚英将笑意积攒,待到适时的契机去将它们分发、播散。


  和善的笑,于她而言是一层用以庇护的厚茧。岚英将自己封锁在那苍白坚韧的茧壳内,不叫外界的一切来侵扰她,她亦断绝同外界的往来。


  “你愿作蜉蝣么?”阮漱云忽而发问。


  “什么?”岚英未能听清,只是疑惑不解。


  “我说,蜉蝣这物类,若有可能,你可愿成为它么?”


  “——鹤寿千岁以极其游;蜉蝣朝生而暮死,而尽其乐。”岚英曾听闻,诚有如是言。长久留存于世间,度那千年的枯寂;抑或朝暮间穷尽此生,乘化而归去。是生即灭,是舍即得。无我亦无垢。


  “出生即死去么?”岚英轻颔首,“相较于从未曾存在,已是天大的幸事了。”


  “你问我愿不愿做蜉蝣,却不曾知晓我已是蜉蝣。非但如此而已,人生本如寄,在世间度一日、便削减掉一日的光阴。如蟪蛄、如蜉蝣、如螟蛉。”


  “我固然非蜉蝣,未能推知到蜉蝣的心绪,故不必为蜉蝣的朝生夕灭而惋惜。”岚英接下去说,“旁人亦非我,我与他们间横亘着悲喜忧乐铸成的沟壑。”


  “如果说自我生于这世间,我的年华不停息在飞逝——似古语中所说的“逝者如斯”,诚然是极其仓促茫然的一世。”


  “但倘若我将这一生牢牢紧握在掌中,将无限铭刻在刹那,待我逝去之时,也得以无悔无憾地说,我并未失去时间、而是成就了一切。”


  岚英心中有着这样一些话语,未能启声,哽咽在心口。


  “出生便死掉了么…”她朝阮漱云微笑,“那样太不幸、实在太不幸了一些。”


  ————


  思怜的脸很奇怪地红了又白。岚英觉得她就像是雪花霜盒子上所画出的女子形象。


  “嗳嗳…”思怜轻声细语地叹,揉皱了那一对不深不浅的黛眉。


  “怎么了?若有心事,不妨说来听听。闷在心里多不好受。”岚英道。


  “这事情说来也蹊跷的很——他那人啊,性子古怪极了,很像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,又爱拿捏一些欲擒故纵的把戏。”


  “阮…阮漱云么?”岚英故作惊诧。


  “还能有谁?”思怜将眉一挑,冷笑,“他遣小厮送书信里,白纸黑字,本该是明明白白,一字一句却扭捏作态,叫人平添一半的糊涂。”


  “他同你讲些什么?”岚英好奇地问。这好奇三分是假,七分却已带了认真。


  “还能讲什么?就是那些老派的陈腔滥调。听戏曲、逛茶楼,我真不知他平素到底都爱好什么?斗鸡走狗,好像纨绔一样的作风。”


  思怜很有些不屑一顾,赫然又想起什么:“哦,是了——那日他荐我看一册书呢,那书名我却记得不甚了了,像是甚么“卖花姑娘”啦之类,总之,却不像是正经能上得了台面的书目。”


  “我猜他是说《巴黎茶花女佚事》罢?——这名字确是古怪,也不知它讲些什么。”岚英掩着面,不觉出如何好笑,佯装哧哧地笑。暗地里却是冷冷的端着。


  “对对!你一提我便想起来了。”思怜也笑,“一想是他那古怪的人提出来的,倒不觉有那样古怪了——你可知阮漱云他在信笺里写些什么?他说他“此前不曾见过似我这般厌烦的人”,你说,这是不是莫名其妙、叫人匪夷所思?”


  “他许是恋爱着你,却不好意思直言,这才煞费了苦心,弄这些迂回的笔调。”岚英很有远见卓识似的,已从这不寻常里窥见一斑。


  “我看倒不至于…”思怜显出犹疑不定,“他远不像是有那层意思。”


  “你仔细想想,什么人才要说“我待你厌烦透顶”哟!若不是两情…”岚英促狭一笑。


  “快别说了!直叫我毛骨悚然。”思怜将嘴撇上一撇,又是顾影哀叹,“哎…我真是不知,他那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若是索性不要理我倒好,偏要这样忽冷忽热…你说,又叫我怎生是好?”


  听思怜这样讲、又见她这番神情,岚英心里莫名有些气闷,情郁于中了——到底她不晓得那是哪门子的“情”!


  “你大可以同阮漱云断了来往。”岚英不动声色,照例闷生生地规劝着,“我想,你到底该向嘉应他负一些男女朋友间的责任…不要叫他伤心。”


  “你说那个郑嘉应?哼,他简直好像个死尸一样,我们在一道说不过三两句,保准就吵起来。”一旦提起她自己的男友来,思怜只是忿忿,只是有着这许多的牢骚和不满,“死板又教条,和他讲话压根讲不明白。”


  岚英暗忖:郑嘉应,她是知道的。由着思怜的缘故,她同他见过不多的几面、也简短寒暄过三两句——哪怕三言两语,也足够叫她看出来,那是旧式的家族里面作风极其端着正派的青年人。


  “她像风。不,像是风里的星帆。”岚英记得,郑嘉应曾这样形容过思怜。“——我知道我配不上她,永远都是。所以我总害怕,稍一松开手,她便会消逝无踪。”


  说这话时,他的嗓音低沉,暗淡的眸光里,蒙了一层淡淡的雾翦。


  “也许是我太自私了,我也知道这样会招致她厌烦——她是爱自由的。可是,归根结底,我只愿同她安安稳稳、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生活,而不愿叫其他随便的什么人来干涉。”


  想到这里,岚英道:“思怜…你要知别家的闲言…”


  “——但凡是我所想做的事,我便放手去做。我拿定主意不想做的事,老天也休想叫回心改意。”思怜未耐心听她讲完,不假思索道,“也许她们背地里该要乱嚼舌根、议论我的不是,那是她们的事情,与我又何干?”


  “可是…那样总归是不好。”岚英诺诺道,“我从不愿叫旁人来非议我…我只希望小心仔细地行事,不要有半点闪失…大家怎样做,我也依样画葫芦,我总觉得那才算作稳妥。况且…我害怕争执、害怕与他们众人的意见相抵触。总的说来——妥协是万不得已的法子。”


  思怜摇摇头:“那倒也未见得。我只愿顺从我自己的心意行事,决不会为了附和旁的人而委屈了自己——否则,人生而在世,只为了迎合“大家”们的心意,莫不是太累了么?”


  “你说的是,我宁可也学你才好。”岚英深深叹道,“可是…思怜,你知道么?一种意义上而言,我是残缺、支离破碎的。除却在旁人的嘉奖和赞许声中,我从来不能够认定我自己的价值。我一文不名。”


  “岚英,你哪里会是一文不名呢——”思怜忙道,“你想,你聪颖、善解人意…”


  岚英的神色中闪过一瞬的惶惑,而后歉意地笑:“我感激你、感激你身为友人而宽慰我。你知道我迷茫,所以来认定我,多谢你。”


  “岚英!”思怜气急,紧紧捉住她的手,很用力地握着,“你拿我当作真朋友么?为何又要像这样客套呢?有什么天大的事,说出来不好吗?”


  “其实我都明白,再明白不过了。”岚英梦呓一般叹道,“只是有时候,我不愿意直白地讲出来罢了——我总希望,一切就永远保持在那样一种“持中”的状态就很好。”


  “你想,一句话说出来,如雀儿脱了牢笼,即刻飞掉了、向各处去振翅。无论或喜或忧,在旁人的面上总该有些着落。这就是说,你的言语“触及”了他们。”


  “我不愿叫自己的多嘴多舌侵扰到旁人、亦不愿叫旁人的蜚短流长来欺瞒我耳目。与其那样,不如就将笼口锁死,叫那闲言的鸟雀沉沦进海底,永在深海里沉默。”


  思怜有半晌默然,而后道:“有时我总在想,也许…我是说也许,人们的言语,并无任何意义可言。”


  “言语总是空洞乏力的,”岚英说,“也就是说,当你心中所想转作言语而发出,实际上早已扭曲了它的原意;各人的资历又不甚相同,你永不能强求别人的心领神会。”


  “一种意义上,词句难能够达意。然而当真正心意相投时,无须过多言语,也极易达成一致的共识。”思怜说,“我所畏惧的并非不相干的人没法领会我——我怕极了,也最无法明白、最不能忍受,曾经彼此熟识、心照不宣的人,如今形同陌路。”


  “大抵随时间推移,人心总是易变。”岚英说,“时间所造就的裂隙,应当要交还给时间去修补。”


  ————


  岚英穿着她那身月牙白绸的旗袍,静立在门前,浑似一道淡色清浅的疏影。


  那流光,到底就嵌套在金丝楠木的框架里,叫门前窄窄的罅隙给碾尽。


  阮漱云又是同岚英所陌生的年轻女子坐在一处。


  “你也看那《xx画报》么?真是巧极了…”


  “可不是……上次你讲的那……我瞧了可是有趣得紧…你不妨再说来听听…”


  二人便一同笑。


  岚英只觉得他们的一言一笑,却像骨鲠一般,噎得她心头一窒。


  她匆匆拢了白绒线的披裳,背转过身去,轻悄地绕到另一边的茶座坐下,要一壶花茶,一个人闷闷地喝着。


  许是那香气太炽烈,饮一口,便咽下一口的苦涩。


  眼见对座的女子便拿衣袖遮掩了面,娇怯地一笑。笑,她也便独自一人笑。


  岚英毫不由她那明媚动人的一笑,而在心底生出半分快意来。


  ——她在心中安放了一部禁忌的书册。不叫旁的人去翻看它,她自己亦谨慎提防着,不肯将哪怕是扉页掀起。


  不去看,却心知肚明:从头至尾,自始至终,每一个字脚里、都密密麻麻地注满了“阮漱云”。


  “终究我是爱着他的。”岚英心头一跳,似有万顷狂澜,轰然炸响。“然而…未免已太晚了。”


  她听惯太多嘈切的耳语、洞察过太多繁杂的心眼,到底就在其中迷乱心绪、迷失了自己最初的模样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南京路、中山路,砌得齐整的白石街道旁,法国梧桐静立在黄铜的围栏内,数尽了几度秋凉。银杏叶枯黄。


  日光倾泻,杜鹃鸟在法桐的枝叶繁茂里盘旋。夕阳的余晖,就透过电车左侧的窗映照进来,将她的周身镀上一层金红色泽。


  上好缎红锦料子的旗袍,像在水光里浸过。衣袂滟滟地颤上一颤,浮动着红玛瑙的柔光。


  岚英似是有些倦了——一只困倦的鸟儿掩翅,睡在她心头。百无聊赖之中指尖轻轻叩在窗檐,沉闷的一两声,鲜红蔻丹也渐黯然失色。


  她缓缓地将脸侧转,留以一道凄楚的剪影。随电车的驶动,浮光从她的脸上掠过,光影陆离斑驳。就如同岁月流转,时间的印痕从眼角眉梢爬过。


  “喔,你也在这里么?”


  岚英转而回望见阮漱云——她看不出他面上是何神情、也早已不愿去看。


  仿佛四野俱寂,尘埃落定。广袤无垠的穹宇内、空旷无一物的世间,独独在她面前伫立着一个阮漱云,仅此而已。


  岚英只是望向他,一双含露般的眼目,怯生生地笑,笑弯了眼角——如同她仍旧是个小女孩子一样。泪痕纵横交错地淌下来,填补了面颊上的细纹。


  “哦,是你么?这样的巧…”岚英喃喃,“——阮漱云,”她张张口,无声地在唇间涵括这样一个名姓:“阮漱云。”


  他是倦了,是疲累不堪了呵。她与他皆是。紧紧蜷缩的两只小兽,抱守独身的一隅,任由严冬烈风来将他们的身形销蚀。


  她自己并不是一朵堪称美艳的娇花。可是为了他、只是因为他的缘故,她亦甘愿零落进尘埃里、任那西风摧打。


  她是发了癫狂的癔症、抑或是不慎吞服了痴想的销金散,无论是上述哪一类情形,她早已经不管不顾了。


  从前她总在顾虑着,她与他之间阻隔着关山几万重,因而咫尺天涯、触不可及。现在她终于明晰:将他们隔开的,不过是她刻意所扭曲的心意。


  “倘若上天赋予我思怜的样貌、玉眉的家世,给我些许聊以自尊的资本,或许,我方才得以摒弃我的卑怯。”为着她自身底不幸,岚英悲哀地想。


  与此同时,一个声音却在她心底说道:“不错,思怜、玉眉,她们都爱恋着他,确有这样的事情——但是你便不配吗?岚英,除却你自身之外,可还有什么人说过你不配?”


  一朵孤单的白荠花,薄雪样的凄凄切切、惨惨淡淡,未遭采撷、未遭刈删。


  直至夕阳替她镀满一层古色的余晖,她觉察到她自身难能一遇的美艳,很自傲地在斜阳底哂笑着,却兀自萎蔫。


  岚英尚未抵那白荠花的际遇:夕阳未至,她掩面而叹;夕阳已远,她轻阖双眼。


  欺瞒过自己,终是欺瞒不过时间。


  ———


  也许,许多年后的某一天,岚英合上手中那册旧相集。拂掉页间落尘的空当,一面又将这份记忆拾起。


  小小的女孩子,捧着图画书,要来她的膝头坐。岚英微微勾起嘴角,很宽容地伸手揽了她到自己膝上。


  像,是像极了呵。


  “姆妈,你瞧…你瞧。”稚嫩的指尖,在画册上点了一点。“这是甚么字呢?我不识得…”


  岚英定定地望去,便见那兽的形影,蜷缩在泛黄书页的一角内。乌黑的眼瞳里,暗含着凄楚的悲光。


  “这是名唤作“谛听”的…”岚英沉吟半晌,“各人各家心底事,它全然都知晓。然而…”她张张口,一时竟不知所言。


  而那后半句,生生是含着血、和着泪,一并将它咽下心坎去:“各家的悲欢喜乐,与她有甚相干么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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