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此百离

夏之日,冬之月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Bronze era 青铜时代

记:

Ernest Miller Hemingway & 

Francis Scott Key Fitzgerald


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形容他。平心而论,我说,他是有些太过多愁善感,以及优柔寡断。


在丁香园咖啡馆里,我们有葡萄牙牡蛎和冰镇白葡萄酒,这是巴黎的一个还说得过去的午后。晚霞给对街的旧旅店镀上一层虚假的金色,保罗·魏尔伦就是在那家旅店二楼拐角的房间里死去的。他们发现他时,他桌上放着一封匿名信。


“酒精有害于我的脾胃。”司各特说。


“哦,得了。”我说,“别这么疑神疑鬼!只是一点点葡萄酒,不会杀了你。”


也许是上一次醉酒的悲惨遭遇把他变成了惊弓之鸟。你知道,他醉倒时满脸惨白,毫无血色,几乎像个死去的十字军小骑士倒在墓穴里。


这一回,他又喝了太多的甜葡萄酒,他醉了。醉后忏悔是他一向的保留剧目。他问我是否害怕死去,我说有时更怕些,别的时候又不那么怕。


“钱,该死的钱!”他状若痛苦地掩面,“我浑身上下都是腐烂的铜臭味。”


金钱的效用彰显在他身上,正有如魔障。他既无法对它的引诱视而不见,而又对自己的沉沦深感困惑。


一旦钱到手,他会一溜烟地把它们花光(更准确地说,泽尔达总有法子不动一根指头、让他乖乖替她把那些钱挥霍光。好像她生来就是为了挥霍的,而他生来就不会拒绝她似的)


当她开始新一轮的对于手头拮据的抱怨,他不得不往返奔波于报社、出版社,写一些庸俗而畅销的稿件用于偿还债务。通胀率把我们变成朝生暮死的物质奴隶,这是我们时代的通病。


他浪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,去写那些他以为能更快赚到钱的东西,一些批量生产、精心修饰,而事实上一文不名的货色。他不该放纵他自己,把才华空耗在无意义的事情上。


作家并非笼中之鸟,但也应当懂得爱惜羽毛。如果身为作家,却不再拥有敏锐的洞察力,甚至不再敢于执笔写作,那么毫无疑问,他的生涯到此也就终结了。充其量不过是在棺中舞蹈的死尸。


我时常回忆起我们的初次会面。事实上,那并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经历。酒馆里已经有我的几个朋友等在那里。也许是珀金斯或者其他什么人,站起来,向我引荐说:“这是司各特。司各特·菲茨杰拉德。”


我才注意到他。他中等个头,金发,有着从南卡罗来到北卡罗来纳州的所有男人都会妒忌的鼻梁,以及鼻子下面那在我看来更适合放在姑娘脸上的嘴唇。要说他英俊,倒不如说是漂亮。像是人人都该读过的小说《漂亮朋友》里的男主角。


他太过出众的外表导致我对他先入为主的偏见。我料定他是个拿腔拿调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,对他并没有多好的第一印象。后来我才明白,外表是会蒙骗人的。事实上,他是在当时堪称稀罕的正派君子,为人诚恳,单纯有余。


有段时间,我们往来相当密切。但我的无心之言常常轻易地挫伤他的自尊心。我也偶尔反思这一点:我是否待他过于苛刻。我了解他的秉性,他如果无法从旁人那里获得足够的认可,他就怀疑他的作品的价值,进而怀疑他自己的才能。


我并不否认他的才能。他曾经写过一些不错的短篇小说,以及像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这样确实值得长久流传的长篇作品。他才华横溢,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。按理说,他的道路绝不应该止步于此,除非路上有着难以排除的障碍。


——她的妻子是亚拉巴马州驰名的美人,驰名的程度绝不亚于卡拉维拉斯的跳蛙。她有一头动人的金发,后来毁于一次极为失败的烫发。


作为妻子,泽尔达显然并不称职。她是个恶毒的精灵,她尽其所能地扰乱司各特,使他不能安心创作。但是她懂得玩弄一些卑劣的伎俩,使他时刻处在患得患失之中,寸步不敢离她而去。


她时常无情地贬低他,声称他的作品一文不值,他本人也不可能讨到任何女人的欢心。如她所愿,这些话令他一蹶不振。


谁都看得出她的舌头被谎言之神附了体,可怜的司各特,只有他还对她言听计从,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。我曾不止一次警告过他这一点,但他认为我的话荒谬绝伦,几乎是一派胡言。


“相信我,司各特。”我说,“泽尔达不吸干你的最后一滴血,绝不肯罢休。她嫉妒你嫉妒到发狂,她想要把你毁了。”


“这不可能。她体贴入微,又让人省心,和她相处总是愉快的。”他说,“更何况,我自诩没那么软弱,不会轻易让女人把我毁灭。”


他太高看他自己。她毁灭他的一种方式就是:让他把软弱当作一种不自知的习惯。


“看来她把你给蛊惑了。”我说,“不得不承认,她真有蛊惑人心的魔力。她像海妖似的在你枕边唱歌,你的小船要是撞上暗礁沉没,她会在暗中窃笑的。”


“蛊惑!不要说得这么难听。”他显然对我的说辞有些不满,“冥冥中有一种力量,促使我们相互吸引。”


他不喜欢我新写的那篇和非洲狩猎有关的小说。他认为里面掺杂了我对他恶毒的嘲讽。我不否认其中包含讽刺的意味,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他明白,我绝无恶意。


“你该要了解这一点,”我说,“能够决定你作品价值的,不是出版社、也不是评论界。司各特,而是你自己。你要给自己足够的心理暗示:这件事必定会做成,一定能做成。你必须有这样一种信念。”


“欧内斯特,你说的对。”他摇摇头,“但我不是你,我也绝无法成为你。”


那时我不太理解他话中的含义。我费了一番口舌向他解释他不必成为我、而应该成为他自己。时隔多年,我终于为当初的轻率而深感懊悔。


那段时间是他事业的低谷期。曾经他的“一夜成名”有多轰动一时,现在他就有多落魄、多寂寂无名。而这是他所无法忍受的。因为他在喧闹的晚宴上待得太久。他享受那种气氛,享受万人追捧。一旦宴会结束,他就感到无所适从。


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,他不得不暂时搁置他的写作计划,前往北部山区的疗养院。我去探望他,轻易从他脸上读出沉痛和疲倦,但他竭力表现得愉快。


“欧内斯特,”他说,“也许你是对的。泽尔达确实病了,但我会想想办法,另请一位高明的医生把她治好。到时候,一切都会好转的。”


那时候,他对未来所抱有的看法依然是积极乐观的,看不出自暴自弃的任何先兆。这是他一贯的作风:他总是先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,而在不知不觉中忽略了它真实的一面。


“我记得你喜欢钓鱼——等到明年夏天,我们可以再去一趟法国乡下。带上威士忌去里昂,我们把附近的河钓一个遍。”他说,“我看了你写的那个与大鱼搏斗的故事,再精彩不过。老实说,我多希望将来我笔下也会有这样一个人物。”


他一向对我的作品赞赏有加,自始至终我明白这一点。作为礼尚往来,也许我本该给他更多正向的评价。我却没有那么做,因为我坚信他最伟大的著作,是他还未写成的下一部著作。在此之前,一切恭维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。


如果他的生命不那么短促,也许他会写成的。一直以来,我都这么相信着。但酒精背叛了他,使他在过早的年岁命丧黄泉,那是他的不幸。而我的枪始终忠实于我,它给予我这样一种权力:何时我开始变得软弱,何时我就用它来让自己寿终正寝。


“我们奋力前进,如逆水行舟,注定要不断退回过去。他失去了飞行的能力,因为他对飞行的爱已经消逝。他只能回忆自己此前,如何踏水无痕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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