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此百离

夏之日,冬之月。百岁之后,归于其室。

民国·琥珀光

  莫家是琥珀世家,代代以琥珀蜜蜡生意为业。家业传到我祖父的那一代,可谓盛极一时。祖父由此发家致富,买下了我们现在所住的这栋皇陵一般的,带花园的三层小洋楼。直到甲午、庚子这一连串的战乱,世风日下,琥珀市场也一日似一日的不景气。


  人人见了我母亲,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一声“莫夫人”。仿佛父亲的姓氏给她冠以莫大的荣耀,因为她的本家不过是一支没落的满清贵族旁系。其实并不然:听人家背地里传言,往上推四五代,刨根问底地去探族谱,我母亲的身上甚至可以追查到西太后的血脉。而母亲从来对此讳莫如深。


  父亲去世以后,母亲的模样便没再变过——也不见年轻、亦不见老。那身乌黑的缎袍将她从头罩到脚,葬送她作为青年妇人的一段生涯,从此,她只被称作是某人的遗孀。在待人接物上,母亲永远是那么谦和有礼,苍白的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笑意——像和暖的琥珀光晕,又像是诸佛菩萨的悲悯。


  大姐天璇生了副便宜皮囊。天生纤纤弱弱、袅娜多姿。凝白如腻的琼脂鼻,若隐若现的罥烟眉,倒很有几分病恹恹的美人韵味。十五岁时由母亲做主,把她嫁给对街证券交易所的那位赵衙内,一个抽大烟的肺痨鬼。过门没到两年,我那短命的姐夫就一命呜呼了,家里人争财产打得头破血流。


  我的大姐成了孤孀,亦没留下只儿片女。未免就势单力薄,争人家不过。照这情形,可以料想到后半生该落得多么凄苦的光景。她咬一咬牙,到底收拾行囊回到娘家来。母亲说,不争是福,有舍才有得。母亲还说,大姐的八字轻,注定是命比纸薄,没有享清福的运数。


  打从赵家回来,大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。从前她那样地照拂我们姊妹三个,如今却冷冰冰地像是石头。有几次我着意去瞧,她看我们的眼神里,常常充斥着戒备,以及一种说不清的、类似于忌惮的神色。从此往后,我再没看到过大姐的脸上露出过笑容,除却酒宴上的强颜欢笑之外。


  照例讲,新丧夫的妇人应当要缟衣素服,为夫君戴节,以三年为期。但母亲却拣了上好的绸子料,命裁缝新裁了几身光鲜亮丽的旗袍,要大姐每天将头脸收整得艳丽招展,预备登堂入室,在前厅里侍奉母亲生意上的客人。


  大姐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上堆起了厚重的铅粉,以及太过勉强的笑容。猩红的嘴唇像鬼一样骇人,令我感到不胜惧怖。那些肥头大耳的男人们却常常对此趋之若鹜。


  我知道,母亲不爱大姐天璇、不爱二姐玉衡,也不可能会爱我。


  母亲说,我样子太蠢,怕高攀不上些富贵人家,索性就放了大脚,使唤起来倒方便些。细脚伶仃,那是娇滴滴的小姐才有的命。我自知样貌生得寒寝,配不上“瑶光”这样一个堂皇名姓。眉眼太淡,形状又糟。一头泛黄的细发稀稀疏疏,勉强编作辫子吊在脑袋后面,活像一根招摇的小狗尾巴。


  我与玉衡最相好。玉衡生来爱笑,笑起来是一张甜甜的桃花面,连那一双水杏眼都挤成了弯弯的月牙。我问她看过《聊斋》没有,她说:“看过,那里头尽是些山妖精怪。”我说,你真像里头一个人。她问:“谁?”我说,狐仙婴宁。她便笑骂:“你这丫头变着法子寒碜人!我能像了狐狸精去吗?”


  而提起二姐玉衡,母亲只是厌恶地皱眉:“玉衡这丫头片子,生下来就是个没心肝的!为了生养她,我险些搭进半条命去。算命的说她八字带煞,正与我犯克,保不齐是上辈子的冤孽未了,这辈子紧赶着向我讨债!”


  母亲最疼爱的是四妹璎珞。璎珞要的是天上的月亮,母亲会造一架云梯去为她摘下来。璎珞要的是地上的玫瑰,母亲会让花匠小陈去花圃里为她采来最新鲜、最娇艳的一朵,那一朵必定是如血浸染过的红色。


  璎珞无忧无虑地长到豆蔻之年,已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。身量窈窕、脸面清圆,我们姊妹几个看了都觉得不胜怜爱,更遑论男子呢?


  唯独大姐天璇,她仿佛同璎珞不对付,不但不尽长姐照拂管教的职责,反倒三番五次刻意刁难。但凡她自己梳头的篦子找不见,必然怪罪到璎珞的头上,好一顿训斥;花猫将君子兰的盆景踏翻了,也说是璎珞调皮捣蛋。


  玉衡私下里对我讲:“这是大姐在妒忌璎珞呢。”我却觉得莫名其妙。本是一家的姊姊妹妹,谈什么嫉妒不嫉妒呢?难道不该互相盼着对方好才对么?玉衡便笑,说我是小呆头鹅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一天璎珞下学回家,脸上颜色很难看。玉衡问她怎么了,她只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也不答话。泪痕沿着脸颊一路淌下来。我们绞尽脑汁,才从她口中套出话来:说是有个青年,放学路上一直同她纠缠不清,还动手动脚。她怕极了,匆匆跑回家来。


  “四妹你莫怕,”玉衡说,“他胆敢登堂入室,咱就叫下人们放狗出来咬死他。”


  那纨绔子一样的青年人,到底是登了堂而入了室,成了母亲的座上之宾。母亲眉眼含着笑,口口声声称他“张少爷”。


  说起这位张少爷,来头还真不小。大琉璃厂的弄玉轩,当初也是和荣宝斋平分秋色的大牌坊,古董一行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。可惜好景不长,自打老爷子过世后,仆役遣散的遣散了、店里又常遭些小偷小摸,再加上有张少爷这位根正苗红的纨绔持家,没过上两年,弄玉轩竟已落得了几分下世的光景——只见蓬蒿满眼、残灰堆沉,真是不胜凄凉。


  “我年纪小,也不懂这些……”璎珞低下头,耷拉着一双眼,两只手不安地把衣袢儿绞来绞去。“全听凭娘的安排罢。”我分明瞧见,她眼底滚滚的泪珠在打转。


  那之后张少爷就经常到我家来,说是来看璎珞。但往往只是打个照面,一闪影的功夫人就消失不见。我隐约觉得,母亲似乎同张少爷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,却又不敢对此太过深究。


  “他心里头有鬼!”玉衡冷哼一声,“那天趁着喝醉酒的由头,暗地里凑到我跟前来,挤眉弄眼像是贼,真叫我恶心想吐!要不是看在娘和璎珞的面子上,姑奶奶我非打烂他那张臭嘴!”


  璎珞还是如往日一样地无忧无虑,和小陈在花圃里替蔷薇花除草、松土,逮天牛。小陈拿蔷薇替她编了个花环,璎珞戴在头上嫌大,索性就把它当项链。围在颈项上红莹莹的一圈,远远看去真像一串天成的红宝石。


  玉衡瞧那花儿将她衬得娇艳可爱,便有心逗引她:“小妹,你晓得什么人才要戴红花?”璎珞摇头:“不晓得哟。”玉衡促狭一笑:“只有当了人家的新娘子,才会在襟上掐一支这样红艳的花儿呢。”璎珞将小脸一扬:“那我就要当小陈叔叔的新娘子!”


  当花匠的小陈即刻红了脸——他本是文弱俊秀的书生样貌,一张脸却叫花圃里的风吹日晒给造成了棠紫,平添了些粗犷阳刚之气——他不好意思地扶了扶眼镜,局促道:“小小姐,这话不好乱讲……叫旁人听了笑话。”


  我的四妹从不知她生有一种天真的妩媚。当她意识到这样一点时——她的天真便开始消解。这天真一旦消解,连带着那种妩媚也一并消亡,荡然无存。


  ————


  又是阴冷的天。


  高远的天空里阴云密布,浓白铺满视野所及。寒气丝丝络络爬进窗棂,像小虫啮在筋骨。微风拂过,门帘上的珍珠流苏“沙罗罗、沙罗罗”的一阵响动,似枯叶翻飞。


  玉衡突然对我说:“家里呆着忒没意思,咱俩下到地窖里去耍耍。”


  我说,家里有地窖么?我自打生下来就住在这栋洋楼,怎么从来没听过。


  “你糊涂了,我可比你早生一年。”玉衡说,“你晓得的我自然都晓得;我晓得的,你就闻所未闻了。”我嘴角一撇,不置可否。见此情景,她便神秘兮兮地附耳道:“瑶光,你知道咱们园子里的蔷薇花为什么开的那么红?红得就好像……”


  “像血一样。”我不假思索便接口道。


  “嘘!”玉衡匆忙捂了我的嘴,“别瞎讲。你继续听我跟你说:半夜三更的时候,我起夜出房,见到有个穿白衣的女人,远远地立在二楼的走廊尽头。离得太远,我望不清她的面孔。最骇人的是,她还在那边哀声地哭着,嘴里头喃喃地唱:‘芳华怕孤单……林花儿谢了…心也埋,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……’”


  “那是大姐心情不好,晚上出来唱歌散心罢了。”我皱皱眉,“玉衡,世上哪会有什么妖魔鬼怪,你老是这样自己吓自己。”


  见我并不买账,玉衡到底泄了气。却还是心有不甘地辩驳道:“不管怎么说,我就是觉得这栋洋楼底下有古怪,一股子阴邪气。你要是胆子大、不信邪,今儿个便随我一道去地窖里探探。”


  地窖年久失修,潮湿的石壁上生满青苔。黑暗像巨兽张开血盆大口,欲将我们吞入其中。玉衡手中的油灯,在风声的摇晃中明灭。


  烛光打在楼梯的尽头处,一座矮矮的坟包上。小衣服,虎头鞋。棉衣上一针一线绣的水云纹,针脚细密。一对神气活现的小老虎,鞋底拿朱砂线端端正正地纳着一双字:“琥珀”。


  琥珀是谁?我贴在玉衡耳根问。难不成,母亲神不知鬼不觉又替我们添了个五妹?玉衡神色微变,只是不住摇头。


  “嘘,有人——快过来这边。”玉衡悄声道。我们便提着心吊着胆,躲进暗壁的阴影中。隔着墙角,可以望见两道拉得长长的身影。是母亲和大姐。


  “天璇,你就帮娘这一回,好吗?”母亲乞怜一般说道,“娘实在是没法子了……不然绝不会这么麻烦你。你的妹妹们都还小,若是你也不肯帮娘,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娘只有再去求他们张家的人……”


  “娘,我答应你还不行吗。”天璇嘲讽一笑,“你不用再跟我面前假惺惺地装可怜——我可怜你,又有谁来可怜我呢?”


  “到底娘还是娘啊,能把那低三下四的勾当,都说成崇高伟岸的功业。麻烦别人是怪不好意思,可要论麻烦自家人,您还不是轻车熟路?”


  大姐冷笑一声,径自走过去,拾起一件小衣服,珍爱地放进怀里摩挲。火光映照下,她脸上那种惨淡的笑容,是我所陌生的。“等干完这一票生意,我只想过回寻常日子。”


  ———


  母亲说,璎珞十四岁还未来过月事,恐怕将来要成了老姑娘。于是不知她从那里找来一张偏方,上头说要拿香附子、海白艾、木豆叶、秀骨草、入地金牛,等等,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,煎成一味药汤,内服并加以药浴。母亲心肝长心肝短地哄着璎珞,要她喝药。


  四妹说:“我不喝药,我要吃蜂蜜玫瑰糕。”母亲说:“我都是为了你好。吃了药,你的病才会好。”


  “娘,我没病!”一向乖巧懂事的四妹,这时忽然哭嚷起来,“我根本没有病!我不要吃药!”


  “好!不吃便不吃罢!”母亲狠狠地撂下这一句,伸手捉了璎珞的臂膀,把她推给大姐。一面吩咐道:“天璇,下人们想来已经把水烧热了罢?你现在就带她去泡药浴。记好了,必得见了红,否则不准叫她出来!”


  璎珞像一只惊惶万状的小兽,拼命地挣扎、反抗。我不敢相信那凄厉可怖的哀嚎声,出自我天真烂漫的小妹口中。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自我脑海中浮现:她们撕扯她如云的鬓发,将她白皙的脖颈掐得乌青,迫使她纵身没进浓烈滚烫的药汤之中,光洁的肌肤被药汤浸得红肿发烫……


  母亲就静静坐在客厅里,留声机“咿咿呀呀”在唱牡丹亭: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她斜倚在沙发椅青灰色的投影当中,伴着正好的阳光看《良友画报》,一面小口啜饮她那壶新沏好的茉莉香片。影后胡蝶挑着姣好的眉眼,在报纸的封面上笑得嫣然。


  —————


  阁楼上偶尔有些异样的响动,仿佛房屋的木质结构正在分崩离析,一种迸裂式的声音。玉衡说,唯恐蝙蝠在里头营了巢。我没见过蝙蝠,只晓得古名是唤作“伏翼”的,并且无端地生着犬的牙齿、鼠的肢体、鸟的翼膜。


  我战战兢兢地向锁孔里瞄去,隐约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。一个穿白衣,掩面坐在那里低声啜泣。听声音我知道,这便是我的大姐天璇。


  “瞒,你要我如何瞒得过我母亲!”她说,“到底不是你干的好事么?这一天天的…愈发显出来,人家早晚看出不对劲……你还算是个男人吗?不能有半点担当?”


  “你们女人就是这么麻烦!”这是张少爷的声音,“出了事,反倒来怪我。我之前和你说过多少次了……罢了罢了,这回我认栽!也怪我自己之前五迷三道,才上了你这婊子的套。”


  “说到底,不过是张千人睡、万人躺的破塌,图个一时的新鲜,倒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,紧赶着蹬鼻子上脸。我告诉你,我明媒正娶的只会是你妹妹璎珞。让我娶你?别说是做姨太太、作妾,你连做我张家提鞋的丫鬟都不配!”


  “是,她是我的妹子不错。那又怎么样呢?我就是妒忌她,见不得她好。凭什么她生来就是娇滴滴的掌上明珠,我生来就是千人跨、万人踏的贱命,连街边的烂泥还不如?凭什么?老天爷说了算么?”天璇痴痴地笑,继而道:“我这一辈子,也就只是这样了。完了,一切全都完了……那时我真是傻呀!我的琥珀如果还在的话,也该像璎珞这么大年纪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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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大姐向母亲讼状,说看见璎珞白日和巷里头不干不净人家的儿女在一块厮混。“我看哪,”大姐说,“趁着年纪小,该把脚束一束,否则心里头生了翅儿,总爱往出跑。”


  母亲说,好,那就裹脚罢。裹了消停。每日安生地歇在家,再闹不出这档子事情来。四妹哭着闹着不肯:摔东西,将自己锁在房里。


  母亲起初还温言细语哄着她,后来叫她磨得失了耐性,冷冷道:“就任她锁在里头,都别管她。我倒要看看,油米不沾,这丫头还能拗到几时。”


  晚上玉衡找到我,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:“这样不是办法,四妹在房里要给饿坏的。你主意多,快想个法子,咱们去帮帮她。”我眼皮也不抬:“谁要淌这趟浑水!仔细叫母亲发觉了,一道扒了咱两个的皮。”


  我转念一想,又道:“再说了,母亲爱璎珞还来不及,哪肯真叫她受多少委屈。都怪她自己太倔,不识好歹。裹脚也便裹罢,将来是夫人太太的命。我们这些人还无福消受得起呢。”


  玉衡瞪着眼望我,好像从来不认识我这个人。


  记不得什么时候起,璎珞终于还是立在一双伶仃的小脚上了。裹在一对纤巧的绣花鞋里面,像两棵长不大的小竹笋,永远都是那样怯生生而苍白,惹人怜爱。


  “瑶光姊,”璎珞见是我来了,匆忙想起身。许是气血虚弱,她径自捂着胸脯咳嗽一阵。我瞧见桌上的碎谷壳,问她:“这是什么?”


  “是…是稗谷……”璎珞嗫嚅着,艰难地挪移了她那对纤纤的三寸金莲,有意侧过身,挡住我的视线。


  我眼尖地发觉她脚边躺着半爿纸盒,于是大惊小怪道:“璎珞!你又背地里藏起好东西来,都不肯告诉我。”说着便提了那盒子出来,凑近去看。


  只见那里头金灿灿、毛绒绒的一片,像是铺满了万寿菊的花瓣儿。再细看时,才发现是几只才破壳的小雏鸡,一边抖着翅膀,一边张着嘴巴“唧唧”地叫唤。旁边拿搪瓷小碟精心盛好了一碟清水、一碟稗谷粒。


  “瑶光姐,我求求你不要告诉娘!”璎珞骇得魂不附体、浑身发颤。“你打我也好、骂我也好,只求你不要告诉娘!”她近乎是哀求的口吻了。


  “我不告诉娘,”我叹了口气,扶她到床沿慢慢坐下。她那种惊恐不安的目光,刺得我心头一酸。我缓缓启声道:“璎珞,我对天发誓,绝不告诉任何人。”


  “这一窝小鸡才孵出来没多久,便失掉了它们的母亲。”璎珞捧起一只雏鸡,视若珍宝一般呈给我瞧,“倘若就这么放着不管,只怕是一个也活不了。”


  “挨过了这个冬,等来年春天回暖,蔷薇再开起来。到时,就把它们放出去,让它们去园子里捉蚯蚓吃。”璎珞的脸上忽然现出释怀的笑,“可是……瑶光姊,我怕是等不到了。请你替我好好看看它们,好吗?”


  “别这么说,一定都会好起来的。”我宽心道。璎珞只是摇头叹息。


  璎珞的病一日重似一日,发着高热,时常向丝帕上呕血。人也消瘦得脱了形,恹恹地立在那儿,像一幅叠起来的画屏。张家的人不知从哪儿听得了风声,便要悔婚——谁家也不愿娶个半死不活的儿媳过门。母亲夜夜发愁,愁白了头。也寻遍了名医,都只说是无力回天。


  “娘,我不要戴这个。”璎珞仰着脸,艰难地喘出一口气。“戴着好难受。”


  “带上吧,璎珞,娘是为你好。”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道,“琥珀是祥瑞之物,阳气盛,能压你身上邪祟。”


  璎珞无力地抬手,到底没能拦住母亲手中那串金链的琥珀。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它像一条冰冷滑腻的小蛇,缠绕上她的脖颈。“冷,我好冷……”她长叹一口气,疲惫地垂落眼帘。


  到死的时候,她那只苍白的小拳头还握得紧紧,里头攥着那枚黄莹莹的琥珀。


  —————


  “天璇,姆妈对不住你。”在四妹的葬礼上,母亲对大姐说,“有件事情,我一直瞒着你……”


  “你说四妹和张少爷订婚的事?早都人尽皆知了。”大姐说。


  “不,我说的不是这件事。”母亲说。


  也就是十四年前的事吧——那时侯,大姐还是女学生的年纪,不谙世事,叫人蒙骗了去,稀里糊涂地有了身子。她不敢告诉母亲,自己瞒下了。待母亲发觉,月岁已足,再要喝药也已经晚了。


  恰逢母亲正怀着我们的四妹,生下来,却是死婴。母亲是多有主意的人,轻轻使一出“李代桃僵”,大姐那薄命的琥珀,就成了母亲疼爱有加的小女儿璎珞。


  “你多少去看看璎珞吧,也叫她去得安心。”母亲拿帕揩着眼角的泪。


  “琥珀就是璎珞,璎珞就是琥珀。”大姐喃喃自语道。“璎珞是我的孩子……不,这不可能!”她惨叫一声,扑倒在棺材的前面。


  莫家又少了一个女儿,多了一个失心疯的女子。大姐是在一个风雨夜里跑出去的。下人们没看紧,以为她睡熟了。她抱着枕头步步走出城外,好像抱婴儿一样轻柔地哄着它。生怕雨点来打湿,紧紧地将它搂在怀中,仿佛搂着一段新的生命。这生命是她癫狂的梦中的生命,故而有着迷梦一般的纯粹与鲜活。


  自那之后,大姐天璇的音讯全无。直到有天县衙的人上门来,说清早发现护城河里溺着一具女尸,穿着打扮像是我大姐,那意思是要母亲去认尸。母亲去看过,说,不是的,这定然是城东的叫花子。莫家的女儿,死也须死得体面,不能落魄到那种样子,让人家添了笑柄。


  生是莫家的人,死却不再是莫家的鬼。从此以后,我不敢说怕鬼,比鬼可怕的是人心。


  —————


  玉衡渐渐与我疏远了。我料想,她忌惮我先前那一番全无心肝的言语,因而有意避着我。


  自从大姐和小妹出事之后,母亲将我们姊妹看得愈发严,勒令我们安分守己地待在家里,不准四处探听是非、也不准到街头巷尾走动。


  春晴多短暂,一场冷雨摧打,满庭蔷薇凋残。远远的,我听到玉衡对花匠小陈说:“我要你把那朵最大最红的玫瑰花儿剪下来,给我簪在鬓上,你肯也不肯?”


  小陈那张俊秀黝黑的面庞笑得腼腆:“二小姐,花儿生在枝头,日日常开不败;倘若剪下花枝来,不过一个朝夕就萎蔫了,多可惜呀!”


  玉衡连连冷笑道:“给璎珞时,我看你倒是舍得的很!论十论百地剪下来,没见有什么可惜不可惜。怎么今儿个换了我,你就吝啬成这个样子?”


  小陈一时间哑口无言。半晌,他支支吾吾欲开解,这时玉衡猛地抓住他的手:“小陈,我要你带我走,离开这个家。你敢,还是不敢?”


  小陈骇了一惊,刚欲抽身,却迎头撞上她那双汪汪的泪眼:“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罢!你难道没瞧见吗?先是四妹、又是大姐,再要我继续待下去…我怕…到头来我也只有死路一条而已。”


  “二小姐,我知道您心里难过……”小陈诺诺道,“可是您也晓得,我不过是府上的下人,照理不该过问那么多……万一夫人盘问起来,我难逃罪责。逝者已逝,还请节哀顺变罢!”


  玉衡便笑,她笑得满面是泪。“芳华怕孤单……林花儿谢了…心也埋,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……”她唱着歌儿,隐向花丛的深处去了。寂寞鲜红的花儿在她身后簌然吹落,翻涌成血海。


  夜里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一闭眼,满脑子都是大姐凄惶的笑、四妹眼底的苦涩。还有玉衡,她哼唱着歌,走在铺满落红的小径上。


  “你去看看玉衡,怎么一天到晚没动静。”母亲吩咐我,“她脑筋灵光的很,指不定翻墙摸沟地逃出去了。”


  我便悄悄上楼去,叩一叩玉衡的房门,没人应。略略迟疑,我拿钥匙打开紧锁的房门——一间房有两把钥匙。我俩偷偷换过,各有一把备用的和对方拴在一起。


  母亲说的不对。玉衡她啊,她真是个死脑筋。明明我们说好了,要一起“出去、出去”,可是为什么?你却这么自私,偷偷先走了一步,把三尺白绫吊在颈项。


  半扇虚掩的窗在西风里飘摇,可以望见一片由盛转衰的蔷薇花海,却望不见未来。


  —————


  “瑶光,姆妈先前倒未曾觉得,年岁大了,你倒出落得愈发秀气。”我在妆镜台前百无聊赖地篦着头发,母亲冷不丁在我身后说了这么一句。“都说女人家是七分靠打扮……”


  我恐怖地看着镜子里的我自己。耳边不断回荡着母亲的句句叮咛:施铅粉、描眉黛,点唇脂、贴花钿……离奇厚重的凤冠霞帔,不知怎的就穿戴了我一身,我连走出一步都浑身发颤。好像落进一张蛛丝结成的网中,挣脱不开。


  母亲在一旁很满意地笑,说像个新嫁娘的样子,仪态万方。


  行里人都知道,琥珀是虫越多而卖得越贵的。不但要多,品相还须上好。一旦有残缺损坏,叫掮客们抓住把柄,对半折价都算是轻的。


  母亲说,琥珀是玉,玉能养人。那些哪里会是玉,分明是被岩浆包裹着的生命的核心,从炼狱里爬出的虫的阴魂。


  那天夜里,我做了一连串的怪梦。那些梦境迷乱错综,却一个胜似一个的阴森、诡谲。我唯独还清楚记得那一梦:天璇、玉衡、璎珞和我,我们并排躺在玻璃缸中。也无声息、也无知觉,好像尸体那样直挺挺地躺着。


  煮沸的澄黄色松浆沿着玻璃缸的上沿倾倒下来,我们便一道凝作了琥珀——最晶莹、最通透的一块,包裹着少女鲜活的肉体,青春的生命。


  而母亲,她在玻璃缸外头望着我们,和蔼地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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